唐琬肝腸寸斷的凝視著他良久,在淚水盈滿眼眶之際,勿匆轉身離去,陸游知道,她又在暗地里悲傷落淚了。沒多久,一名女婢送來酒菜給他,告訴他唐琬經趙士程同意,命她送酒菜予他致意。
琬兒……她待他是那麼情深意重,居然不怨他負了她……
他心痛不已,一時激動,向僕人要了筆墨,于壁上寫了一首熱血沸騰、為後人吟詠不歇的千古絕唱--「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絹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他不知道,在他走後唐琬又悄悄回到那座亭子,無意中看見了他那首抒發內心痛楚的詩句,再度柔柔腸百轉、心痛莫名。她被他在詩詞間所流露的憾恨追悔及深情所震懾了,原來,他對她依然情深執著,且對過去逃避的心態感到懊悔不已、她仍是他最愛的女人……
多年的相思情意一下子又被挑起了,她感傷的提起筆,在那首釵頭鳳旁和了一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曾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她這一生是愛陸游愛到底了,盡避趙士程待她情深意重,她也只能對他感到愧疚,欠他的,或許來生再以兄妹手足情償還,因為,她的心早在幼兒時便交給陸游,不論今生、來生,她只認定陸游。自從那日見過陸游後,唐琬便顯得邑郁寡歡,寢不安枕、食不知味,她腦中時時浮現陸游無言眸凝著她、神情哀淒的畫面!她深切體會到,他內心承載的痛苦並不亞于她。
想起他們曾有的濃情繾綣,如今竟化為塵煙,山盟雖在,錦書卻難托,只能各分兩地,思及此,她悲痛得難以自持,于是,在噬心的煎熬下,原就羸弱如風中柳絮的她,迅速憔悴下來,臥病不起。
趙士程見狀自然心焦不已,連忙四處延請名醫上門為愛妻診治,但卻藥石罔效,群醫個個束手無策,無功而返。
唐琬心里明白,她的病是來自心上,來自那刻骨的情愛卻含恨分離的怨、痛、痴!
釵頭鳳,深深地、牢牢地印在她的記憶中,吞沒了她所有的感覺。
她感覺到身體的重量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唯一還存在腦海的,只有那張讓她魂牽夢系了一輩子的俊逸臉孔。
她氣若游絲,以最後一絲力氣喃喃地說道;「我不後悔,務觀--至今,我依然不後悔為你活這一生,你知不知道?我多渴望--再一次告訴你……琬兒只愛你,如果早知道……你從不曾減少一分對我的愛,我會誓死違抗父命,等你……務觀……要是有來生,琬兒等你。時空或有不同,容顏或許有所改變,但是這雙深情的眼眸和愛你的心將永遠不變--只要,你依然保留著愛我的心……琬兒誓死相隨,與你長相左右,再也不……分離。」
兩顆清淚悄悄跌出眼眶,滑落枕畔。憶起床邊黯然心傷的趙士程,她心中一陣負疚,對他說道︰「士程,欠你的,我是無力償還了,只盼你來世千萬別再對我這麼好,不值啊!」
趙士程忍著淚及椎心的疼,沉重地允諾。「我答應你,對你的愛只到今生為止,來生我定不再愛你。」
她綻出一抹淒美的笑容,卻牽出更多淚水。她哀哀吟著︰「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我將牢記釵頭鳳的憾恨,來世定不再飲恨!務觀,琬兒……愛你,至死……不悔……」她咽下最後一口氣,那一聲聲斷腸的泣訴撼動天地,在宇宙間回蕩不散……
一名至情至性的絕色佳人--溘然長逝。
趙士程萬般痛心,他痛的,不只是遽失愛妻,更因為他最愛的女人,在臨死前念念不忘、聲聲喚著的,竟是她的前夫陸游!
多年來對她的深情呵護,到頭來竟不敵讓她飽受折磨、備嘗辛酸的三年婚姻。
他痛心疾首,萬念俱灰,暗暗在心底發誓︰若真有來生,他再也不要愛上唐琬,再也不要忍受足以滅頂的情傷了。他發誓!
之後,琬凝又作了個匪夷所思、怪異到近乎荒誕的夢。
她夢見了唐琬和傳說中的月下老人的全程交談內容,甚至--看到了唐琬少喝一杯孟婆湯的舉止,然後……走進輪回圈,一陣天旋地轉……
「啊!」琬凝驚叫出聲,猛然驚醒。
她驚懼地望著鏡中嚇得蒼白的容顏,憶起唐琬的遺言︰時空或有不同、容顏或許有所改變,但是這雙深情的眼眸和愛你的心將永志不變……
她也曾迷迷糊糊地說出這些話!
她倒抽了一口氣,她和唐琬居然是--同樣的靈魂!
她雙手按著腦際,猛力地喘著氣,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時鐘又繞了一大圈,她已漸漸由巨大的沖擊中恢復,也漸漸冷靜下來。
沒錯,雖然這令人難以接受,但卻也是唯一能解釋為何她初次听見國文老師講述這段淒美的故事時莫名心痛的說法,因為這是她埋藏在靈魂深處、連她自己都遺忘的隔世記憶,也因為如此,當國文老師重新挑起她的傷口時,她才會有那種撕裂般的痛楚。
完全領悟後,她又想起許久以前買下的詩集,其中描寫了陸游和唐琬的故事,她立刻翻到「釵頭鳳」那一頁,迫不及待想重新閱讀一遍,她逐一看下︰
陸游得知唐琬去世已是多年後的事了,當時他獨自趕到沈園憑吊,園主已換了多人,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于是他感傷地寫了首七言律詩︰
楓葉初丹懈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蛀香。
八十四歲時,陸游又寫了一首春游詩︰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從幼兒到結婚,從離婚到白發蒼蒼八十四歲,陸游絲毫未減對伊人的熱烈愛情,後人讀了他偉大的詩篇,沒有不為之浩嘆、敬慕的!
隨著最後一個驚嘆號的結束,琬凝輕輕合上書,腦中毫無預警地閃過宸軒俊挺完美的臉孔,她又是一怔。
宸軒!
她對宸軒的愛是毋庸置疑的,而唐琬對陸游的情更是讓她沒有懷疑的余地,而她和唐琬之間又……難道宸軒真的是--她反射性地想起宸軒在無意中展現出的總總言行舉止,從第一聲便直接月兌口喚她琬兒,到為她拭淚時的細膩柔情……
這樣驚人的覺醒讓她迅速彈跳起來,飛快沖往門口,對面的門也回應似的同時打開。「宸軒?」她訥訥地望著門口的宸軒。
「琬兒……」他的聲音輕輕柔柔的,迷離得難以捉模,那深邃的雙眸--琬凝再熟悉不過,是陸游!
「務觀!」她月兌口喊道,激動地沖進他的懷中,臉龐深深埋進他溫熱的胸膛中,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她知道他所喚的琬兒是唐琬--她就是知道!
「琬兒,我的琬兒……」他渾渾噩噩,完全無法思考,只知道將懷中的人兒緊緊攬在懷中,再也不放開。
「務觀,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答應我,不論發生什麼事,永遠不要讓我離開你,我再也不要忍受生離死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