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家長互相看了一眼。
「約瑟.麥克羅德。」老麥克羅德先向她父親伸出大手。
「井嚴。」她父親禮貌地隨之交握。
「井嚴?」老麥克羅德尋思片刻。「泛亞食品企業的井先生?」
「是的,您是──啊!麥克羅德商業銀行的執行長。」她父親也認出對方了。
「去年在波士頓的商務會議匆匆一別,無法和您細談,我一直覺得非常遺憾。」老麥克羅德熱誠地加長了握手的時間。
天哪,他們的父母竟然認識彼此,這是什麼世界!井長潔簡直快昏倒了。
「那個……你們慢慢聊,我……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她硬著頭皮轉頭就溜。
「小潔,等一下,我們有點事想跟你說。」繼母連忙想叫住她。
「我……我現在很忙,我還要去顧攤位。我……我得走了。」她下意識往旁邊一抓,轉頭就走。
「小表,你做什麼?」海爾赫然她竟拉著自己。
「快走快走!」她一古腦兒往人潮里鑽。
奇怪,她要逃走關他什麼事?
「放手!我還有事,你……父親,母親,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不由自主地被這道小旋風刮離現場,帶往出口的方向。
井長潔選了最近的一道門,奔逃而出。
九月的午後秋陽金燦,若在以往,她會先伸個舒舒服服的懶腰,可是她現在什麼也不理,埋頭往前猛跑,直跑到最喜歡的橡樹下才停住,抱著樹干深深吸了一口氣。
啊,真好!枝葉的氣息灌入胸臆間,終于驅走胸口的那股悶氣。
倒楣倒楣倒楣!她又沒有要求老頭子來看她的展覽,繼母沒事干嘛慫恿他參加呢?她根本不想見到他們!都怪學校啦,沒事干嘛寄邀請函給各個學生的家長。
「你不想見他們是你的事,拉著我跑出來做什麼?」
喝!海爾?他怎麼跟附骨蛆一樣如影隨形?而且,她還牽著他的手──哎呀,嚇死人。
井長潔連忙甩開他的手,「你真是陰魂不散,連我出來透透氣你都要跟!」
「拉著別人撒腿狂奔的人似乎不是我!」海爾氣過頭反而笑了,只是笑得讓人覺得比不笑更陰森。
對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剛才下意識往旁邊一拉就往外跑,也沒想清楚自己在干嘛。
「可是……可是我以為我拉的是羅杰啊!你力氣比我大,干嘛不甩掉我?」
「你或許有在父母面前跟人拉拉扯扯的習慣,本人卻沒有那樣的不雅作風。」他盤起手臂,井長潔也學他的動作瞪回去。
兩人好一會兒的無言。然後──
左看看,風輕鳥鳴枝葉翠。
右看看,水清池粼波光照。
……怎麼突然覺得有點冷清的感覺?剛才在里面不是很有吵架的興致嗎?
「算了,你走吧!我要回房間去了。」井長潔啐道。
「我也沒有陪無知少女耍憂郁的喜好,甭提一個發育不良、連32A都沒有的小矮人。」
說歸說,兩個人都沒有移動腳步。
天地間的一股清氣溥暢而至,拂動他的金發與衣角,也拂動她的短裙與鬈發。
「所以,那就是你恨之入骨的父親和繼母?」他先開口。
「是啦。」她踢踢腳底下的橡實。
「令尊長得跟我差不多高,怎麼就你矮不隆咚一點點?」講不過兩句話又想取笑她。
「我繼承我媽咪的嬌小,不行嗎?」她白他一眼。
這一年以來被他笑得多了,井長潔還真的挺介意自己的身高。她都快十六歲了,卻只長到一百五十公分而已──她不會一輩子就這樣矮不隆咚的吧?真討厭!即使追不上他,好歹也讓他們兩個人的差距縮短一點吧?不然這家伙老用一堆「地鼠」、「毛毛蟲」這種綽號取笑她。
如果她這生對父親有任何期望的話,大概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分到一點他的身高基因了。
「有的人是一輩子沒指望了,你就安安分分體驗你的‘五呎風雲’吧!」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擔憂,非但不幫忙分憂解勞,還火上添油。
「人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現在反過來,小時不高,長大之後就會比你高一呎了。」井長潔對他齜牙咧嘴。
海爾正想回嘴,眼角卻瞄到另一個慢慢走向他們的窈窕身影。腳步聲踩在柔軟的落葉上,響起細微的踅音。
「抱歉,打擾了。」新任井夫人站在三步之外望著他們。
這是一位非常柔美典雅的女性,和他想像中東方婦女那種含蓄溫柔的風情很像。海爾突然有些同情她,有了潔依這種刁蠻頑強的繼女,她的婚姻生活想必不會太好過。
「兩位慢聊,我先回會場一步。」他向來人點了點頭,舉步想走開。
「不要走。」一只小手卻扯住他的後褲帶。
「小潔,我想單獨和你說幾句話。」繼母立刻說。
「你說中文啊!他又听不懂中文。」她躲到海爾背後,一下子踢踢樹干,一下子踩踩樹葉,就是不肯出來面對婦人。
繼母微含懇求地望他一眼,海爾只好試著摒開腰後那五只緊鎖的手指。井長潔比他更執著,干脆兩只手都用上,就是硬巴著他不放──末了,他只能向井夫人聳聳肩。
「小潔,我和你父親談過了,我們是想……如果你希望回台灣念高中的話,下個學期我們把你接回來好不好?」繼母只好直接說,而且沒有選擇中文,下意識希望在場的男孩或許能幫忙勸上幾句。
「不用了,我在歐萊爾過得很好,同學和學長也都很照顧我,我不想回台灣。」她撇開小臉蛋。
「可是,你父親很希望你們能有更多的相處時間……」
「別鬧了!他才不會想和我多多相處。」井長潔對她做一個鬼臉。「我媽咪活著的時候不會,我媽咪死後就更加不會了。」
她的母親是制止現任井氏夫婦任何嘮叨的萬靈丹,任何時候只要把亡母抬出來,老爸總是哼一聲臉一冷,走開不理她,繼母則是尷尬地住了口,完全失去說話的立場。
這顆萬靈丹,現在依然很靈。
半晌,井夫人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們就不勉強你了。」她向金發少年飄出一個微弱的笑。「請你好好照顧她。」
他不被她氣死就很好了,哪里輪到得他來照顧她。海爾啼笑皆非,不過禮貌上他還是頷首回應。
井夫人再看他身後的小人兒一眼,發出一聲嘆息,落寞地走開。
西風卷走了她的輕喟。海爾望著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陡生的慍意。
「放開!」他用力扯開身後的鉗制。
「噢!好痛!你在做什麼?」井長潔趕快檢查手指,痛死人了!指甲差點裂開。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小表!」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男生宿舍的路。
「那女人隨口說幾句場面話,你就以為她是個心地純良的大好人?」井長潔立刻在他身後怒喊。
「起碼令尊新娶的妻子還有心與你維持良好的互動,和其他人的例子相較之下,你已經幸福多了,所以別再表現得像個頭號受害者。」他的聲音充滿冰冷的怒氣。
「她如果真的那麼有心改善我們父女關系,當初就不會介入我父母的婚姻,破壞我們家庭了。」她雙手緊握著拳頭。
「誰破壞你們家庭我一點都不感興趣,但是我絕對確定一件事──」他終于回頭瞄了她一眼,那一眼,卻讓她心頭一震。「你父親不是唯一一個養過情婦的人!長大吧!小表。」
這一次,再不留戀,大踏步走開。
井長潔怔怔立在原地。他眼中的憤怒和以前並不相同,這次的情緒是更深層的,和她的感情形成一種奇異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