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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郎雲一進辦公室就發現那盆花。

嚴格說來那甚至不算一「盆」花,只是幾段干燥的蓮藕堆迭起來,在孔縫中插入桃紅和黃色的鮮花,最後配上兩根長長的劍形葉子做裝飾。

這樣的隨意堆置,效果卻出奇的搶眼,讓他駐足了幾秒。

既然已經停下步伐,他索性打量起自己的工作空間。

「郎億制造集團」的總經理辦公室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位置。這間辦公室位于三十七樓,佔地二十余坪,空間感廣闊,其中一面牆全部是玻璃帷幕,將整個台北城的繁華盡納眼底。

沙發區佔據進門的這一端,花便是擺在此處的茶幾上,平時會客或進行小型主管會議,郎雲會選在此處;他的紅木辦公桌佔據玻璃外牆的那一端,平時他轉個身,就能凝望高樓風景,從工作中小憩片刻。

牆上的新生代油畫是設計師挑的,角落的銅雕作品是秘書選的,他唯一的貢獻是指定這套皮沙發。

沙發很寬,最長的位子可供四人坐,偶爾他加班累了,便會躺在這里小歇片刻。

看這幾塊蓮藕出現在如此公事化的地方,還滿有趣的,不知道是出自哪個人的巧思。

對于一個日理萬機的領導者,這個問題太微不足道,所以他的好奇心只維持幾分鐘,接下來的電話聲馬上將他卷回一天的工作量里。

之後五天,桌上擺的都是「那堆」花,他漸漸不再注意它們。

餅完周末,星期一一早,郎雲踏入辦公室里。

咦,花變了?他不禁又停下腳步。

這回是一只細細長長的花瓶,里面插著大鳴大放的寬葉植物。他對花花草草的東西向來研究不多,這些植物都叫不出名字,只覺得這種長得像青綠色大羽毛的葉子挺好看的。

「綠羽毛」左右開弓地插了兩片,中間點綴著幾朵艷黃的向日葵。

他後退幾步端詳一番。這盆花看起來像極了一只鼓起腮呼吸的凸眼金魚,充滿調皮的味道,卻又和整個環境搭配得協調無比。

他搖頭而笑,回身投入工作里。

下一個星期一,郎雲踏進辦公室,黑檀木茶幾上又換了一盆花。

這回他特意注意一下腕表。

「八點半。」今天早上他要主持晨間月會,所以提早進辦公室,沒想到花竟然比他早一步到了。

送花的人究竟來得多早?他很確信,假日期間非公司的員工不能進入大樓里。難道是他的秘書陳小姐特地買來的?可是她現在還沒到公司。若說她會在昨天特地送花進他的辦公室,郎雲是一千一萬個不信。

陳小姐向來認為他被女性朋友們寵壞了,不會甘願再這樣寵他。

耐心等到九點,他撥了內線出去。

郎雲告訴自己,他不是想打探不相干的人,只是很注意公司的出入安全而已。

「陳小姐,我辦公室里的花是誰送進來的?」

「我們和附近的一間花店簽約,他們每周提供一次新鮮的盆花來公司里擺飾,也包括您的辦公室。」陳小姐頓了一頓,「總經理,請問花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顯示自己不是閑到去關心芝麻瑣事,他裝出不悅的聲音。「你們閑著沒事,在我的辦公室里擺這些怪里怪氣的東西。」

「喔,那是總裁的意思。他上一次回台灣的時候,請大師來看過風水,說是公司里需要一些植物或盆栽點綴,運勢會比較旺,所以交代我們這麼做的。」陳秘書操著專業化的語氣。「您如果不喜歡,我請花店的人以後別在總經理辦公室擺花了。」

「既然這是我父親的意思,你們就照著去做吧!」他對撈什子的風水數術完全不信,但它不失為一個下台階。

「是。」陳小姐收了線。

這天,郎雲是以笑意展開他的工作。

下一個星期一,他八點出頭就進公司。沒有特別要事,只是想提早到。

一盆新花又擺在原位,還是早了他一步。

他無言地看著那盆新作品。

一只花瓶,里面插著一大束粉粉的玫瑰花,看起來中規中矩,人模人樣──而且平凡無奇到極點。

怎麼著,插花的人換了?

今天陳小姐又接到主子怪里怪氣的內線。

「總經理,有事嗎?」

電話里輕咳一聲,「你是不是跟花店說了什麼?」

「沒有呀!」陳秘書輕快地回答。「上次接到您的指示,我便轉告他們總經理不喜歡『怪里怪氣』的作品,請他們擺一些常見的花就好。」

郎雲揉揉鼻梁。「不用了,你告訴他們任意發揮吧!我可不想被冠上扼殺創意的大帽子。」

「您確定嗎?」

「以後隨那個插花的人高興怎麼插,就怎麼插。」

「是。」這是第二次主子為了不要不緊的事特別交代她,但是優秀的陳秘書,專業的陳秘書,沒有表露任何意外之色。

下一個星期一,他帶著近乎期待的心情進入辦公室。

桌上的花仍然早他一步。郎雲差點放聲大笑。

那是一個盆狀的花器,正中央插著一枝椰子葉,但是只保留尾部三分之一的葉面,以下的部分剪剩一根長長的梗;花盆左右兩方各插著一個細長的紅色花苞,左邊那枝下彎成三角形,右邊那枝往上指,椰子葉下方則點綴一些花花草草。

整體效果仍然與環境搭配得極高雅秀麗──雖然他發達的聯想力告訴他,這分明是一個手扠著腰在怒瞪他的人形。而且,郎雲很合理地懷疑,那枝上比的花苞有豎中指的意圖。

好吧,他自找的。郎雲公平地接受這項指責。

再下個星期一,他特意在八點前進入辦公室。

這些花可能是前一天便弄好,當天早上再請業務員送進來的,即使他提早抵達,也不見得能看到插花者的本尊,所以他提早進辦公室只是正好而已,完全不想探查什麼,郎雲自我說服道。

他打開辦公室的門。花已經送到了!

郎雲簡直無法置信。現在才七點五十八分,這些送花的業務員是怎地?夜宿大樓門外,就等著每周一一大早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在他辦公室里擺好花?

郎雲不爽地擰起眉,決定杠上了。

再下個星期一,他七點半就進公司。

那盆該死的花還是比他早到一步!他氣結地把公事包丟進沙發里。

花苞上面還滴著幾顆水珠,表示它才噴灑上去不久,起碼他把對方領先的距離拉近了。

好戰的他不相信自己會輸掉這場意志之爭──雖然可能根本沒有人在和他對戰。

再下一個星期一,他人在美國出差,自動棄權。

再下一個星期一,他休假,人在法國里佛拉耶的艷陽下、沙灘上,再棄權一次。

終于,又到了一個星期一。

前一天晚上,他拿出久違了的鬧鐘。

鬧鐘在郎雲眼中是個令人不齒的產品,只有意志不堅定、無法掌控自己生理周期的人類才用得上。身為一個高效率的社會菁英,他向來自豪于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時間,只要他在心里設定明天早上六點起床,他就會準時在那一刻睜開眼。

拿出鬧鐘,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我連鬧鐘都拿出來了,閣下最好讓這一切都值得。」臨睡前,他兀自嘀咕。

七點一到,他打開辦公室的門。

一盆灑滿小白花、長得像夏日沙灘的美麗盆景又出現在原位。

七點!那個人竟然在七點以前就送到了。七點連大樓門房都還沒上班呢!郎雲氣得俊顏鐵青。

他拿起話筒就想撥給樓下警衛室,好好質問他們,怎麼能讓非大樓員工在七點以前進總經理辦公室!

不行,他用力放下話筒。門房一定會告訴他花店的人是何時抵達的。這是作弊,他決心憑自己的意志力,贏得對方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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