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以心愛清泉村。
這里是她父親生前最後一個服務的教區,她成長于斯,父母過世之後大方接納她的人也都在此,除了學生時代,以及幫清姨工作時必須離開之外,她生命中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個小山村度過,再沒有任何地方比清泉村更能治療她的心傷。
她的腦中掠過一張臉孔,立刻習慣性地按捺下去。一切已經結束,他弟弟的「揭穿」,更暴露出他們倆不合適的事實。從回到山上的那一刻起,她便決定讓心情歸零,回到未離開之前的生活。
一聲清嘯,疾風吹颯而過,融入莽莽天地間。
山色如此開闊,蒼穹如此清朗,山下的紛紛擾擾仿佛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還有哪處地方,比清泉村更適合坐看雲起呢?
她深呼吸一口氣。啊!在這座人間仙境里,萬般煩惱,也都顯得輕盈了。
☆☆☆
賓士壓在柏油路面,慢慢往前推進。
地圖上指出,距離清泉村最近的鄰鎮也在半個小時的車程外,由此可知此地的荒僻。郎雲只花十分鐘便把整座村子繞完一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村子里異常干淨整潔,完全不像他預期中會見到的貧窮山村。主街兩旁是一列排開的雙層建築,便利商店、水果店、菜攤子,以及一些賣紀念品的小店面都在這條街上,街尾那棟全村最高的建築物──只有三層──則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旁邊有一間小巧的派出所。幾座獨棟木屋散落在村子的外緣,之後是環繞全村的山林。
建築物確實是老舊了一些,柏油路也不時出現一、兩個小坑洞,但是街道上極為整潔,每間店都窗明幾淨,許多住家前闢著一個小庭院,或擺上幾盆花,對陳舊的市容產生美化效果。這個村莊的人們顯然很認真地在維護他們的家園,四周環繞的重山,則讓小山村充滿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的出現似乎引起一陣騷動,幾位村民特地走到街上探頭探腦。
他一下車,四周的人眼楮全都瞪大大的。郎雲無心理會他們,專心搜尋門牌號碼。接著他發現,竟然不是每一家門口都掛上門牌,那他該如何找到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這位先生,你要找誰啊?」某個男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
郎雲回過頭。
拍他肩膀的男人看清他的臉之後,突然慘叫一聲。
「阿娘喂呀!我說老天爺啊,我這輩子也沒做過什麼壞事,你讓我大白天見鬼實在是很不夠意思……」他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粗壯塊頭,一身的短褲和汗衫,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里還拿一根釣竿,身材不高,但是結實得猶如一截樹干。
「大叔!大叔,我想請問一下……」郎雲試圖打斷中年人亂七八糟的胡嚷。
「啊人死了你就讓他好好去嘛,你這樣讓人家死不瞑目,對你也沒什麼好處嘛,你說是不是?」中年人抬頭繼續對著天上哭訴。
「請問……」
「再說我以前也待他不薄,又沒有虧待過他,他如果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你應該派他去找別人嘛!怎麼來找我呢?老天爺啊,你做事實在很不公平咧!」
「住口!」郎雲陡然大喝。
中年人戛然而止,呆呆看著他。
雞啼聲總算安靜了,郎雲揉揉額角。
「你……你不是……」中年人狐疑地走上前看他幾眼。「嗯……這可奇了!有趣有趣……」圍著他再繞兩圈。「嗯,有點像,又不是太像,可是說不像嘛,又很像……」
「像什麼?」郎雲的頭隱隱抽疼。
中年人眼光落回他臉上,「啊,這種凶巴巴的表情就不像了。」
郎雲決定忽略他的胡言亂語。
「這位先生,我是來找朋友的,想向您打听一個地址。」
「你要找誰?」
「葉以心。她住在清泉街十七巷二號。」
「你說你要找心心?」中年人嚇了一大跳,猛地又往後跳一步。
越來越多人圍在他們四周指指點點,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怪里怪氣的,郎雲不禁低頭打量自己的耐吉運動鞋、皮夾克,和牛仔褲。他的裝扮之于一般公事化的穿著已經算休閑了,來到這深山野嶺卻顯得太過光鮮。
「原來是這樣,這樣我就明白了!」良久,中年人終于把下巴合上,嘴里兀自喃喃嘀咕。「好,我帶你去找心心。她如果看到你,一定會驚訝得不得了。」
「我相信。」郎雲漾起一絲微笑,笑容中的苦澀,只有他自己才明了。
一路前往葉以心家的途中,郎雲終于見識到了何謂「聒噪的男人」。
短短五分鐘路程,他已經知道這位大叔叫「王漢大」,村里的人都管他叫「大漢」,搬來村子已經二十多年,經過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過程,最後便落腳生根在此處。
「就是這里啦!心心就住在里面。」大漢領著他來到一間別致的木屋前。
木屋有一座小小的前廊,左側是一間溫室模樣的玻璃屋,左側則有一條小徑通往後方的濃密樹林。
敲門之前,大漢先回頭確定一下。「你說你是她台北的朋友喔?你沒有騙我吧?」
「是的。」現在才確定身分會不會太遲了?
「是她的朋友就好。不然我隨便帶人來找她,她會生氣的。」大漢安了心,掄拳擂上木門。「心心!心心!你有朋友從台北來找你了!」
大嗓門驚動樹林里的鳥,幾個拍翅聲響,鳥兒紛紛從樹頂上飛走。
一串嬌柔的聲音從樹林深處響起。
「來了!」
是她。郎雲深深吸了口氣,心跳開始加快。
木屋的後門先打開,一陣細碎的步伐在屋內逗留片刻後,繼續走往前頭來應門。
「漢叔,你叫我?」厚重的木頭門拉開。
門後是一張他千里追尋的容顏。
無論郎雲期待她見到他會有什麼反應,絕對都不是現在這種。
諸多情緒流轉過那雙眸,最後留下來的是──憤怒。
「你來這里做什麼?」她握緊雙手,身體甚至在隱隱顫震。「你怎麼可以來?你……誰準你來的?」
她的心火發得毫無道理,郎雲一時未反應過來。
「你不可以來這里!快走!走啊!」她跑出門廊上,用力推他,氣到連聲音都在發抖。
郎雲猝不及防,被她推撤了幾步。
「心心啊,你看他,他長得像不像……」大嗓門想插話。
「是你帶他來的?」灼怒的視線燒向從小看自己長大的男人。
「那個,他說他是你朋友嘛!」大漢委屈地搔搔頭。
「你到底想做什麼?快點回台北去,這里你不能來!」她氣到眼底都起霧了。清泉村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他怎麼可以擅自闖入?
郎雲深吸一口氣,決定──他也火大了。
他來搞清楚她和郎霈到底在鬧什麼鬼!來問明白她當年是怎樣騙了郎家的錢,又是發生在何時的事。
……他在騙誰?
什麼騙局、什麼秘密,那些全是借口!真正讓他千里跋涉,連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的原因,只是為了一個問題。
他需要解答!不是為了該死的郎霈,而是為了他和她!
「妳的丈夫早就死了!你為什麼騙我?」他猛然爆發。
「喂,這位先生,你怎麼這樣說?」旁邊有個人徒勞無功地打圓場。
葉以心突兀地轉回屋子里,郎雲不給她任何逃跑的機會,立刻扣住她的手臂。葉以心用力擺月兌他,反身想關上門,卻被他更用力地推開,闖進她的私人領域。
她倒抽口氣,站在木屋里怒喊──
「不準你進來,這是我家,請你立刻出去!」
她口口聲聲不準他來「這里」,仿佛這個村莊是她的王國,他的到臨會玷污它一般。郎雲說不出是懣是悶,抓住她往屋子唯一的一扇門里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