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 第17頁

「當你和某個人每分每秒都封閉在獨處的空間里,你會變得與她非常非常親近,能從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麼、需要什麼。

「雪確實是瞞著我許多事,尤其是與她背景有關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對我全然坦誠以對,我也對她毫不設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輕微的起床氣、絕對不喝咖啡、心情好時反而不愛說話,而她也知道我最細微的生活小節。比起那每日相聚四個小時的夫妻,我們等於把一天當成別人的六天來用。如果三個月的感情不算長,那麼十八個月,一年半的感情總夠長了吧?可是,這些數字上的換算,真的代表任何意義嗎?」

沙如雪垂下嬌容,沉默不語。

他繼續說下去,胸口漲滿了一種激烈的情緒,只能籍著不斷的說話來抒發。

「我愛雪,只是愛她而已!沒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個特殊的女人,單純地愛著她,這種感覺,你能體會嗎?」

「我不能。」她惘然而嘆。「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你不能,這樣,你的痛苦起碼會少一些。」

「該痛苦的—過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攏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來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楊家的墓園里,台灣北部的山區。」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驚訝過去之後,緩緩點頭。

「可以,讓我來安排。」

第六章

台灣台北近郊

「環山墓園」里,幽冥與人間共存,山風嘯來一絲不屬於夏季的幽冷。

一座富麗氣派的墓殿背山而坐,處於墓園區的最高點,兩側山臂呈左青龍、右白虎的去向,環抱下走的山勢。

墓殿的正廳皆是楊氏列祖列宗的靈寢牌碑,左側倒是零寥多了,一片大理石牆上分隔成數個碑銘,這些都是生前客宿於楊家的外姓親友。

一場明曦薄雨,洗淨了空明蒼翠的山色。

現在已過了掃墓季節,又不是假日期間,即使是大白天里,整片墓園區也顯得安靜沉穆。

柯納凝立在最左方的石碑前,手指順著碑上的文字,一筆一畫慢慢滑過。

墓碑上還有其他文字,說明立碑人及墓中人的身分,但是他的視線早已直了,落在正中央那五個大字——

沙宜雪之墓

沙宜雪。他的手指一筆一畫的寫著。沙。宜。雪。

墓碑上方印著一方小照。相中人長發如瀑,眉宇間有著他熟悉的隱隱輕郁。

這是他的雪,此起她當年留給他的大學照,以及沙如雪出示給他看的生活照,都還要像他的雪。

他終於找到她了。

當他在努力找尋她之時,甚至在經濟能力許可之後開始雇請私家偵探尋訪她之際,雪一直躺在這里,靜靜躺了六年……

柯納茫然環視一圈。

這座墓殿闊達百餘坪,外圍有石橋流水,亭台小綁,無一不缺,更外層則立著一座巍峨的牌匾,雕上「楊氏墓園」四個大字,一望即知是大富人家的手筆。然而,那又如何呢?雪已經辭世了,她的墓區再如何豪華堂皇,對於躺在棺木里的人,再也沒有差別了。

柯納蹲下來,直視著照片上的美目。雪知道他來看她了嗎?

「柯納,再待下去,就要下雨了。」溫柔的語聲在他身後輕輕提醒。

他動也不動,恍若耒聞。

「柯納?」沙如雪淺步接近他。一位隨行的中年僕婦和司機站在庭園外候著。

從早上十點在中正國際機場接到他之後,車子一路直趨墓園,直到現在,他已經呆立了兩個多小時。

墓中之人,真的讓這男人如此傷感懷念嗎?

沙如雪望著碑上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幾乎要產生羨妒之意了。

「千金難買亡人筆,姊姊生前,三番兩次的留訊給你,對你也是情深意重,§現在知道你來看她,地下有知也更開心。」她柔聲勸說。「憂能傷人,你不要太往心里放去。」

「我想再留一會兒。」他沉聲說,頭也不回。

無法忍受回頭。

無法忍受看見一張與雪一模一樣、卻不屬於她的臉孔。

沙如雪顯然是兩姊妹之中,較為內向膽怯的那一個。他一放硬了嗓門,她就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開去,帶著一臉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

「可以了,我們走吧!」

「你的飯店訂好了嗎?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灣停留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問。

「請直接載我到機場去,我要返回美國了。」

她一怔。「難得來一趟,你不多盤桓幾日?」

「有什麼意義呢?」高大的身影終於轉過來,神色寂寥。

「君崇或許想見見你,畢竟你們以後多有合作之處。」

「我這趟來台灣,不是為了商務目的。」

沙如雪緩緩點頭。「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兩個人低默不語,一齊往外行去。

「小姐。」司機和僕婦一起迎上來。

「送葛瑞先生到機場去!」她簡單交代。

「是。」司機跑在前頭,先去暖車。

沙如雪才剛經過牌匾下,猛然一陣大風吹來。她為了按住裙擺,沒注意到腳下有一顆突起的石塊。一個絆跌,險些狼狽地摔趴在地上。

柯納手長腳長,下意識地伸手一環,摟住她前撲的嬌軀,及時解救她免於吃進一嘴草泥。

從後方看她兩只耳殼,就可以知道她現在絕對是窘得面紅耳赤。她努力撐起身體,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發撥回身後。

「對……對不起,我剛才沒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釋幾句。

柯納只是靜望著她。

沙如雪又拂拂頭發,帶頭走開來。

順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後那雙目光無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來到停車場,司機已然發動引擎,拉開後座車門恭候主子和客人上車。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處?」柯納站在車門邊,突然發言。

她沒料到他會忽然說話,嚇了一跳。

「在楊家大園里。」

「我能過去看看嗎?」

「去楊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嗎?」此起方才的冷淡,現刻的他顯得格外的彬彬有禮。

讓他進入楊家的領域,是不太方便,但……她貓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點多,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午睡小憩,帶他過去她和姊姊獨住的小屋,應該不會引來太大關注。

「好的。」她勉強笑了一下,主動鑽進後座里。

他也進來,龐大的身軀立刻將賓士寬敞的後座填得滿滿的。

僕婦和司機坐在前座,中間有升降玻璃隔開來。車子發動之後,他們兩人仿佛獨處在一個私密的空間里,現場立刻陷入一片沉默的尷尬。

「你說,雪當年回台灣準備結婚?」他忽然開口,沙如雪又嚇了一跳。「我不會咬人,你別這麼緊張好嗎?」

柯納好笑地望著她。

「抱歉,因為你實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體格很……」

她窘得臉紅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響吧!我有些怕你。」

「雪從來沒有怕過我。」他突然說。

「姊姊向來是比較外放大膽的。」她神色略顯黯然。

「雪當年的對象是誰?」他又問。

沙如雪遲疑了一下,「就是我現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著她,眼神莫測高深。

「當年發生火災,姊姊喪生之後,我太過傷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立刻垮了下來,君崇覺得自己雖然沒能成為我的姊夫,終究和姊姊也算有緣,就常常來醫院探訪我,久而久之……我們便產生了感情。這一、兩年以來,我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好,兩人決定在今年結婚。」她輕聲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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