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去實在有損他管理顧問的威名,因為「發揮時間效益」是一位經營者首要掌握的原則,也是他向來諄諄囑咐的重點。
身為一位聲威凜赫的專業管理顧問,他的鐘點費足以媲美台灣身價最高昂的名律師。盡避如此,當他舍棄一個小時六千五百元的收費標準,象征性地酌收兩百元意思意思,絕不代表他的新客戶就可以任意濫用他的時間。
紀漢揚淺勾著十足耐性的微笑,十只手指交錯成金字塔狀,平穩地擱在紫檀木桌面──只有跟了他十幾年的親信才能判斷出,這個充滿毅力的手勢代表老板大人就要失去耐性了。
「讓我搞清楚一件事。」他如絲如緞的男低音盡量收抑在適當的頻率之內。「葉夫人,你握有的資金約莫在三十萬上下,而且打算經營一個小生意?」
「對。」陣雙絲笑意盎然,娟秀的妍貌永遠樂觀開朗。
斑維箴補充一句,「我們偏好往外賣生意發展,如此一來就可以在家中工作,省下承租店面的成本。」
外賣?她們是指像披薩、便當、面店這樣的小營生?他要殺了那只姓楊的老狐狸!那家伙簡直嫌他時間太多沒地方花!
「請問兩位府上何處?」紀漢揚捺不暗惱。
「陽明山。」陸雙絲遲疑地偷瞥他凝重的神情,突然低低的和繼女交談起來。「小箴,這位先生為什麼一直重復我們的談話內容?難道我剛才分析得不夠清楚?」
「你講得很清楚,應該是他听力有問題。」長發飄逸的大女兒向繼母確認。「我想這種現象可能牽涉到某些宇宙共通性,當人類的智能成就到一定的地步,他的體能必定相對的耗竭,在消與長、失與得之間,身心兩方面互相折沖,就會產生相對現象的抵觸,因而造成感官功能的失序。因此,一個世紀之後,人類的軀殼機能和外觀會進化得與現在有所差異,這就是人腦促使科技過度發展的結果。」
陸雙絲恍然大悟。「了解。」
「很高興現場起碼還有人‘了解’。」紀漢揚喃喃評論,終于不耐地爬梳過密發,略微弄亂整齊有型的發式。「假若兩位不介意,咱們言歸正傳可好?我並沒有另外一個九十分鐘的空閑陪兩位聊天。」
「當然不好。」嘩的一聲,扉扇霍然拉敞,帶動一股無形的氣流,刮搔了三位會談者的注意力。
他的辦公室門被第四道人影意外地推開。
惡利的視線直接抬起來,戳向忘記敲門的來訪者。
一個女……的!
他睞清了來客形影,努力想搜索出一個合理的名詞。照理說,年輕的女性應該稱作「女孩」,年長的可以冠之「女人」,可是來人的形儀卻詭異地無法區別成其中的一項。
若論年紀,門口的女性算是「女孩」階層,打薄的短發肖似前陣子曾經風行過的「黛咪摩爾頭」,縴高瘦削的軀態像發育未完全的高中女生。可是她隔著三十公尺,依然能將那身犀利、老沉的氣息傳達得如此鮮明,卻又明明顯顯歸屬于「女人」的身分。
「萌萌!」兩位女客突然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手足無措地執握住彼此的手。
萌萌是茂盛的同義詞。這位「茂盛」的女孩顯然對于他在場的兩位客戶具有高度的影響力。
「總經理,抱歉,這位小姐堅持她和兩位訪客是一起的。」秘書無助的臉蛋從萌萌小姐身後探出來。
「無妨。」他忽爾對這女孩以小吃大的姿態感到新奇有趣。
萌萌推開門的一剎那間,一股隱隱約約的徐風帶著淡淡松香的氣息,拂掠著她的嗅覺。她素來偏愛松樹的氣味,它高大蒼勁的樹干總帶給人可依靠的安全感。
密閉的華麗辦公室內,為何會飄滲著松木的馨香?她雖然不解,卻也放棄繼續追究下去。因為,從對端投射而來的凌厲視線,迅速驅逐了她的安適感。
幾乎是立即的,那股凝煞目光轉換成探巡,最終聚合成若有所思的趣致。目光的主人藉由兩道無形無質的波潮,將看戲似的嘲謔氛圍傳導向她。
萌萌莫名地被觸惱了,立刻回以一記充滿評判意味的眼箭。
紀漢揚看起來就像個典型的生意人──這是她對「創世紀顧問管理公司」經營者的第一個感觸。
很難形容他長得帥不帥,時至今日,「帥」這個字眼已經泛通俗化,不再能深刻得捕捉住一個人的特質。只能說,他的五官比端正更端正一些,比沉斂更沉斂一些,看起來和她繼母差不多年歲,兩人成熟度卻天差地遠。
他的肩膀驚人的寬大,因此除非這男人的身材比例很畸型,否則他應該擁有一副高大碩壯的體格。精心剪成的發型服帖于他的頭顱輪廓,眉宇間有一道深刻明顯的直線,雕刻出他的固執。清朗的嘴角懸掛著專業性質的微笑,然而,笑容中禮貌的成分多過于真心。
深藍色西裝,條紋領帶,袖口瓖綴著純金的袖扣。
他的儀容顯透著圓滑、冷靜、有品味,舉手投足之間傳遞出瀟灑自如的氣息,彷佛天下的絕頂難事到了他手中,全成了輕而易舉的芝麻小事。那份精練能干的氣質足以讓每一位坐在他面前的客戶感到信任。只是,一切純公事,僅此而已,不再有其他。
楊律師並未夸大其詞,紀漢揚的專業名聲的確像一塊顯目的招牌,昭彰于商業圈內。她特地向同校企管系的朋友打探過這位名人,商學院的學生一听見「紀漢揚」三個字沒有不咋舌的,還露出一副「成就當如紀漢揚」的欣羨眼光,只差沒拿他當偶像膜拜。
「他屬于那種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物,很有名耶!像‘台塑’、‘統一’,還有幾家你叫得出名字的大財團,都和他的企管顧問公司有所往來,一些小ㄎㄚ的公司捧著錢還見不著人呢!我們系學會下個星期要舉辦系列講座,听說其中一場演說的主講人就邀請到紀漢揚。」追了她快一年的學長熱情地告知。
經過現場實地審視過紀漢揚,萌萌不得不認斷,精悍的談判專家果然擁有相得益彰的人格特質。她已經很久不曾為了陌生人的打量而困擾,唯獨他那雙偵測探詢的黑眼出奇地擾人。
她審訊犯人的眼光暫時移離他的容顏,改而瞪向親愛的母姊們。
「你們在這里做什麼?」陰沉的瓜子臉拉得長長的。
紀漢揚也大大方方地任客戶們自行議論,逕自啜幾口濃咖啡。
「楊律師說……假如我們有需要,可以過來拜訪紀先生……」陸雙絲從未瞞著繼麼女去偷偷模模辦正事,才一次便被逮個正著。
「我已經交代過你們,紀先生的收費標準相當驚人,咱們負擔不起。」她大剌剌地開始發飆,壓根兒當紀漢揚不在現場。
「可是我們事先問過,他的征詢費一個小時才收兩百元。」陸雙絲馬上回復天下無難事的歡顏。
「一個小時兩百?」萌萌狐疑地掃了他幾眼,掐指先掂掂他的斤兩。「如果一位商業顧問每小時只值兩百塊,表示他的功力也不怎麼樣嘛!那你們何必眼巴巴地跑來找他問一大堆傻問題?」
一口深褐色液體險些嗆岔了紀漢揚的五髒真氣。
「你保重。」萌萌酷酷的丟給他一句祝福。
「謝謝。」他艱澀地接下狠招。這女孩不容易,連損人都雲淡風清。
「你是說,我們白來一趟了?」高維箴頓時陷入嚴重的自我懷疑。「這下子慘了,我們白白浪費了九十分鐘,你們可知道九十分鐘可以成就多少學說?光是浪費時間還不打緊,我還因此與一位不太靈光的顧問先生產生交集,若以長遠的人生軌道來判斷,每一次接觸就代表一個轉隔,我竟然平白為了一個庸人而干擾了生命的運行……天!這個意外可能會引發復雜的環狀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