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少女心 第26頁

這只蠢兮兮的笨狗死了,死在她們一家人眼前,死在她的眼前!

她咬住下唇,嘴角僵硬的抿成一直線。

「發生了什麼事?」紀漢揚馬上向前,掌控整個狀況。

「今天中午我叫蘇格拉底出來吃飯,可是它一直沒有出現……我還以為它故意跟我鬧著玩,就沒有理它。沒想到……沒想到剛剛在地下室的樓梯口找到它,身旁都是吐過的痕跡……」高維箴的兩眼哭得紅腫。

「地下室有沒有什麼有毒物品?」他穩定的翻看蘇格拉底的眼皮。

「我昨天丟了幾片蟑螂藥下去。」陸雙絲心痛的蹲跪在小狽狗身畔,撲簌簌的淚水淌滿了嬌客。「我不曉得蘇格拉底會下去玩,我……我……」

「你當然不是有意的。」他如絲如緞的低音安撫住幾個女人的心。「最近的獸醫院在哪里?」

「不用麻煩了。」突兀的聲源發自廚房門口,六道視線齊齊望過去。萌萌杵立在原地,神情僵硬而淡漠,完全無意靠近他們的小圈圈。「它已經死了,還花那個時間做什麼?」

「萌萌,你怎麼可以這麼說?」繼姊吼出憤怒心痛的指責。

萌萌回復沉默,卻仍面無表情。

她真的不在意嗎?在那雙強硬冷然的眸中,紀漢揚覺得自己看見了些什麼,只是無法肯定。

他小心翼翼的連同舊毛衣捧起蘇格拉底,走向她,渾不在意絲質襯衫沾上它的穢物。

「你看,」他撫慰的語音依舊如綢緞般溫柔。「它還沒死。」

彷佛為了印證它的話,蘇格拉底突然蠕動幾下,痛楚的睜開眼楮,一看見面前是它眼熟的小主人,尾巴勉強的搖動一下,叫了兩聲。它的哼鳴好像在撒嬌,又像是哭泣。

疲弱的褐色大眼楮再度合上。

萌萌輕輕吐出一口氣,別開眼。

「我們帶它去看醫生,嗯?」他騰出一只手,觸著她低垂的臉蛋,彷佛在漆黑的夜里,撫慰被夢魘驚嚇的小孩。

※※※

深夜十二點,古老的掛鐘敲出滴滴答答的韻律,迥蕩在沉謐無聲的大宅子里。

當──當──當──

老鐘打響了整點的報時聲,霎時潰決了空氣間的擬滯沉重。

「我想睡了。」萌萌欠了欠身,淡漠的從客廳沙發上起身。

孱弱的小狽狗依然蜷躺在舊毛衣內,只是位置已經被遷移到正廳來。它的肚月復偶爾隨著呼吸起伏一下,輕微得幾乎看不見,猶如隨時會靜止。

生命本來就是脆弱的。

獸醫已經為它洗過胃,打了點滴和解毒劑,然而它中毒被發現的時間拖延得太長,因此連醫生也沒有把握是否能救得回它。他甚至悲憫地建議,「安樂死」是最慈悲的做法。

葉家的兩個女人驚駭地護著小狽狗,死也不準醫生再提起那三個字。

「如果它熬得過今夜,或許還有希望,否則……」醫生同情的搖搖頭。

于是母姊兩人決定把蘇格拉底帶回家。與其留小狽狗在陌生的環境接受觀察,她們寧可親自看顧。

從頭到尾,萌萌一聲未發,隔著一段距離,旁觀眾人的悲心憂懼,冷冷的,淡淡的。

悲哀的──只有紀漢揚看出這一點。

「今晚大家排班看護蘇格拉底好了。」他輕聲提議。

「你們排吧!我不感興趣。」萌萌無動于衷的踏上二樓階梯。

斑維箴惱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蘇格拉底,好歹它平時很喜歡你呀!」她視而不見繼母頻頻使眼色。

萌萌的腳步頓了一頓,繼續往上走。

「那不關我的事。」她漠然得近乎冷酷。「我一開始就說過別養什麼貓啊狽的。他們不會陪你一輩子,即使度過眼前這一關,過幾年還不是同樣蒙主寵召。無論你多麼疼它、愛它,到頭來仍然躲不過傷心。既然如此,乾脆一開始就別浪費感情。」

背影消失在二樓端點。

「她──她──無情!」高維箴氣得說不出話來。

「別這樣,萌萌一定也很難過。」陸雙絲安慰的拍拍繼女。「我們三個人輪班吧!只要一發生狀況,記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紀漢揚有點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听女主人的話語,深邃的眼光一逕追著那挺直的背影……

房門輕輕掩上。

萌萌頹累地癱進棉被里,腦海空蕩蕩的。

罷才所說的話,並非故作瀟灑,而是她確實這麼認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淪。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關懷別人,但只限于家人,至于全世界剩下來的人,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小時候家中豢養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紀漢揚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親,她失去了父親。她什麼時候會失去紀漢揚?

走廊靜悄悄的。

說不出心頭發緊的感覺,是酸?是傷?她原以為他會跟上來的。

紀漢揚八成也和姊姊一樣,認定她冷酷無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澀。

萌萌翻身從床頭小癟取出一張黃舊的照片。

她不曉得自己留著這張照片做什麼。相紙上的主角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眉宇間嚴肅淡漠,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快樂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緊緊箍住一只德國牧羊犬的脖子,泄漏出她的佔有欲。

「女敕呆」,她還記得大狼狗的名字。女敕呆出現在葉家的歷史比她更久,當時它已經十三歲。就她記憶所及,童年的每個回憶都有他的蹤影。

可是它死了,丟下她!在母親過逝的不久,在快樂的父親與高維箴的媽媽墜人愛河的時候,在她傍徨無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顏六色的亂緒在她腦中沖擊著。時而,她回到童年,牽著母親的裙角逛花園;時而,她躺在父親懷里,聆听他介紹高價換回的名畫。名畫通常被監定為膺作,但父親仍舊很開心。

他總是開心的,和陸雙絲一樣。

腦海里的色彩轉動得更加絢爛──家里高朋滿座的盛況,母親典雅美麗的形象,父親笑口常開的爽朗;轉著,轉著──債主開始上門,父親依然開懷,母親的影像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親又進門來,女敕呆不見了;轉著,轉著──父親的形影也灰飛煙滅。

色彩突然迸開來,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們都走了!

「走了……」她軟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听見一陣隱隱約約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極力壓抑,卻又控制不住。

輕輕的,低低的,彷佛小動物垂死的悲鳴……

她被抱進一副溫熱的胸膛里,松木馨香充滿了她的周圍。

「別哭,我在這里。」是紀漢揚嗎?听起來很像他的聲音。低低啞啞,充滿穩定的安全感。

原來,是她在哭?!

她劇烈的抽噎,泣不成聲,臉蛋緊緊壓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別哭了。」溫柔的吻印上她的發梢。「看,你並沒有讓自己免于受苦,一開始又何必壓抑?」

此時的她,終于像個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觀念是謬誤的。」紀漢揚憐疼地低語。「就因為我們不能永遠留住心愛的事物,才更應該把握相處的時刻,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們因此放棄‘愛’的權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無法發出完整的字句。

「看著我。」他試著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執地埋進他胸前,不肯移動。

「看著我。」他更堅定的嘗試一次,執住淚濕漣漣的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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