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龍終曲 第5頁

他,他,他就這樣離去,干脆決絕,不留一絲情面。

靈均肝腸寸斷,頹靡地抖著下唇,恍若覺得兩噸重的花崗石頂在她的發心。

那姓鄔的還侮蔑她「騷擾男人」,如此曖昧難听的罪行傳揚出去,她怎麼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語句說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擊,怎麼反口咬她講話不干脆?!

原來天下還存在著如此不講道理的臭男人……靈均只覺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頭紅熱的酸意,緊握著兩只粉拳。「越戰越勇,死守四行倉庫。」

她拿出昔年女童軍楊惠敏奮勇泅水、一心一意將國旗送到國軍手中的精神,無論如何也要克服萬難,完成這樁「微不足道」的小CASE。

堅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藝廊里面,她強裝出來的氣勢當場被襲涼的冷氣拂走了一半。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騰涌到唇際的胃酸。

銀白色的水晶燈提供內部燦亮的照明,驚異、贊賞的評語從各個角落回蕩而出,交錯成不規則的詠嘆調。

沒事、沒事,將他們當成一顆顆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著四面牆構造,靈均沿著展示台前進,形成並行線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規,盯緊了前方覆罩毛線帽的「西瓜王」。

雖說目不斜視,她依然無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標價牌──主題︰石之生。材質︰鐵。107cmX40cm。售價︰美金七萬三千元。已于蘇黎士展覽中售出。

好貴的鐵!她幾乎可以听見「不值錢」的黃金在哭泣。

鄔連環顯然不欲參觀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準了左側的經紀人辦公室,低首斂眉地掩過去。

行政區規畫在藝廊的內進部分,門口置放兩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銅雕。

鄔連環即將消失在內間的領域時,靈均及時趕抵標的人身後,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襯衫的長袖口。

「鄔、鄔……」

「跟屁蟲,又是你!」鄔連環原本就儲量薄弱的耐性,此時此刻終于盡數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騰的眼光夾殺她。

動作和緩一些也就罷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後代──既「霸王」又「魯莽」,也無暇細想她嬌怯怯、四十公斤出頭的縴軀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麼隨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還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攔阻他,孰料鄔連環揮開她的手臂,身子趁勢偏斜了一半。她的焦點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臉孔正在迅速縮短與黃銅雕塑品的距離。

「糟、糟……」靈均舞動手足,試圖穩住斜倒的姿勢。

「嘿!當心。」鄔連環不等她「糕」完,連忙撲上前英雄救美。

癱倒的命運雖然及時被挽回,卻無法阻止她的素手觸及生冷堅硬的銅雕。

雕塑品被推離了基座幾寸。

「SHIT!」一個惡劣的髒字沖口月兌出他唇瓣。

保全警鈴剎那間尖叫成惡耗。

鈴──鈴──鈴──

連帶效應的影響,幾十位淑女名媛們下意識放縱自己的聲帶加入音效部隊。

「啊──」

可觀的場面于焉發生了。

「什麼聲音?」

「警鈴耶!是不是有火災?」

「啊!快走、快走。」

「好象有人偷竊展覽品。」

七嘴八舌的推論從四面八方包圍向變故的發神點。

「連環藝術殿廊」說小不小,卻也不至于遼闊到足以遮掩他們的行藏。

四秒鐘之內,兩人的體表同時浮起雞皮疙瘩,警覺到上百雙震訝評量的眼光落準自個身上。

「那個人是誰啊?」

「藝術家本人好象出現了。」

融隱在人群之間的藝文記者們驟然迸出悚疑的猜測。

「真的是鄔連環耶!」

「他干嘛偷竊自己的作品?」幾個年輕的菜鳥記者還沒搞清楚狀況。

八成是剛畢業的。

他的經紀人排越逐漸圍攏的人牆,擠上前來。「連環,你……你在做什麼?」

媽的!出師不利。

鄔連環咒遍了滿肚子的粗言穢語。都是這笨村姑惹的禍!害他悄悄來、靜靜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東而去,再也不回頭。

瞧瞧她,居然還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嚇呆相,企圖以清純無辜的表情博得大眾的同情。SHIT!

「沒事!」火焰從他鼻孔、口角噴出來。「我走了。」

「喂,你才剛來……」

他熱血沸騰的步伐一鼓作氣地邁向正門口,壓根兒不理會經紀人的挽留,腋下還夾著一尊已經僵凝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鄔先生,請等一下。」媒體記者眼見機不可失,沒命地追出去。「麻煩您發表一下對于本次展覽的看法。」

「對對對。」其它記者立即跟進。「請問您對于國內的藝術環境有何期許?」

「您和紐約名模特兒的戀情是否進入白熱化?」

「鄔先生──」

媽呀!

他開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纏滿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這個口拙小村姑惹的禍!

※※※

鄔連環探出石灰牆的轉角,回頭打量著追蹤他們十幾分鐘的禿鷹群,確定已經擺月兌了那票張牙舞爪的怪物後,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氣!」

自從被懷中的彗星──「掃把星」之美稱是也──纏上之後,只要視覺範圍閃進她的衣角影兒,他就會被那股子霉氣沖煞到。

比方說,她頭一遭來電騷擾他。當時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質的樣模,做為日後黃銅雕塑的參照品。孰料猛然亂叫的電話鈴聲駭了他一跳,中斷靈感事小,差點害他失手將陶模摔毀事大。誰都曉得他在工作室里從不接電話的,當初安裝專線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撥電話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經紀人來探班,順手將他切掉的電話鈴扳回運作狀態,才讓她有機可乘。背!

第一通打擾還不夠過癮,她小姐瞬間再發動第二波攻勢──果然,悲劇立刻發生了。滿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個失手讓陶像重歸大地之母的懷抱,結結實實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來不及盡完它當初被塑造出來的職責與目的。

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單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談都不願意再談,簡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為姓「鄔」,名「背」,號「哀尾」。

「你有什麼毛病?」他傾彎了超過一米八的大塊頭,和她鼻子對準鼻子、眼楮瞄準眼楮,壞聲壞氣地咆哮︰「我欠你兩百萬不還債?還是八百年前嫖你沒付錢?你這樣苦哈哈地追著我做什麼?你以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筆遺產?」

「……」靈均的唇消褪成銀雪般的慘白。

倘若方才被這魯男子抱起來狂奔的景象沒嚇出她的心髒病,現下的粗言惡語也達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關分開,又合攏,暗的喉聲無法拼構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著一張陰沉沉的大黑臉,裝模作樣地學她的低吟。「呀什麼呀!」

靈均徹頭徹尾地驚呆了。自從月兌離幼兒園階段,她再也未曾接觸過任何形跡惡劣如流氓的「壞男生」。由于語言障礙的因素,近親朋黨們憐惜她的不便,莫不對她格外的溫柔三分、體恤五分,雖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嬌貴,可是人人都將照顧她視作習以為常的天職。而上學之後,一路私立學校就讀下來,友儕們的同構型高,生活修養、禮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爾遇上沒啥格調的壞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兩腳打回家去閉關自省,重修青年守則,有誰曾像眼前這位「應該極具學養、偏愛獨處、思路敏感精銳的藝術家」一樣惡形惡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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