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龍終曲 第8頁

靈均若有所思地放回話筒。

凌某人的建議不無道理。鄔連環之所以讓她體內的受挫感大量繁殖,便是因為她太在意他粗率的言語和態度,只要忽視他那層如狼似虎的外衣,表皮之下的鄔連環也不過是個「公的人」罷了。

既然她能和陽德、表姊夫袁克殊,以及校內數十位異性相處得和睦融洽,沒理由遇見他就杠龜。

對!她必須更改策略。下回再踫面,不妨將他視為無理取鬧的小孩,而她則是成熟寬容的母親。

身為母親,她有義務扭轉小孩失儀的禮節修養。

再不濟,頂多當他是一條小狽。

人被狗咬是經常有的事,傷口抬到嘴邊吹吹就算了,干嘛降低自己的品格,蹲在地上也回咬它一口?

靈均揮掉所有淚痕,痛下決心再接再厲。

當晚,她的睡夢中盡數充斥著張牙舞爪的突變生物。

一只高大的變色龍突然延長出秋田犬的巨頭,轉眼又幻化為鄔連環的臭腦袋,追咬得她無路可逃。

那個藝術流氓,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讓她安穩──

第三章

鄔連環支扶著抽痛的額際,步履維艱地跨向門口。

經紀人為他安排的菲佣和鐘點管家,上工不到七天就被他炒魷魚,以免家中沒事多添兩串陌生人的足音,干擾了他的工作興致。當初想得好,單身漢嘛!邋遢一些無所謂,生活輕便就好。

今兒個一早,他開始打算推翻自己的簡單哲學了。

昨夜被藝廊的員工們硬拖向酒店,舉行展覽成功的慶宴,他的酒量原就不太高明,這廂更是被一群良心給豺狼吞掉的員工們灌成一攤爛泥。好死不死,下午一點整,不知哪個不識相的家伙跑來轟他的門鈴。

媽的!一點耶!對他這位夜貓族來說,等于「三更半夜」,偏生沒人可以替他打發掉鍥而不舍的惡客。

「誰?」鄔連環頭昏腦脹,勉強拉開一道寸許寬的小空隙。

「鄔先生。」一道粉鵝黃、鮮女敕如初綻雛菊的倩影,盈盈沖著他柔笑。

「要命!」他掩住不願卒睹的眼皮子哀鳴。「我早該知道的,當然是你。除了你!還有誰會有這種興致上門找我麻煩?」

靈均的足尖趕緊卡進空隙里,在夾縫中求生存。

「鄔先生,您生、生病了?」

他看起來糟透了,活像讓十匹健馬踏在身上大跳踢達舞。血絲有若錯綜復雜的台北市街道圖,佔滿他眼球的白色部分,青湛湛的胡髭在他下顎形成一大片黑暗大陣,一頭濃發看樣子只以手爪代替梳齒,爬抓過千百次。

但,那不修邊幅的儀表反而呈現出極度性格、極度陽剛的男人味。

她生命中出現的男子,莫不傾向于溫文瀟灑、有教養的典型,譬如陽德,又譬如她未來的表姊夫。至于如鄔連環這般獷達粗蠻的風格,十年也踫不著一個。

一顆芳心,悄悄亂了調。

「我沒病,不過你若想打電話叫救護車,我也不反對,噢……」鄔連環顧不得驅退煩人的跟屁蟲,申吟著扶住狂痛欲裂的腦袋,反身踱回客廳。

眼角一瞥見牛皮長沙發,他立刻窩進去,癱成極樂登仙的尸體。

喔……那個死老夏,臭經紀人,竟敢卯起來海灌他,此仇不報非君子。

靈均亦步亦趨地踏入鄔姓變色龍的地盤,暫時不曉得應該從何發動懷柔戰術。

來這之前,她預料這位粗魯的流氓兄恐怕會擺出他一千零一副惡人臉,哇啦哇啦臭轟她難听的罪名,難得遇上他龍體微恙的關頭,事前的推論登時派不上用場。唉!這只變色龍又轉了一種顏色。

「我替你沖杯熱茶。」靈均想法子替自己找點雜務做做,打發時間。

此時此刻,想和他進行理智而文明的談話是不可能的了。

「現在幾點了?」鄔連環的咬字含糊成一團。

「一點十分。」她托起光可監人的茶盤,從廚房翩翩飄移至他耳畔。

「要命……」他喃喃抱怨。「我還得搶在三點半之前跑一趟銀行。」

盡避他對于苦茶滿杯一向不感興趣,為了及早提振松垮垮的士氣,只好勇于向天仁公司威震八方的茶色投誠。

探手向馬克杯的同時,不免需要撐起眼瞼,省得模錯地方。

短短一次視線交錯,卻在剎那間定住他的焦點。

是了!就是這副模樣!

鄔連環猛地翻身跳坐起來,嚇了靈均一大跳。

「別動!」他專斷地命令。

午後斜陽從她背後的落地窗迤邐而入,將淡藍基調的大理石映染成一汪春水。槐樹的陰影低落在春水中央,像煞了湖泊中央的小沙渚,而,淡雅清女敕的她正好蹲在暗影的部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清靈動人的水中仙子遙遙向凡夫俗子淺笑,似遠似近,若即若離,不容人褻瀆押玩,卻又親近可人,不至于高傲如天神一般難攀。

這正是他靈感中意欲捕獲的「水之仙」!

「啊!」鄔連環雙手扯著亂蓮蓬的發絲大叫。「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怎、怎麼……」靈均給他特異的反應震駭得手足無措。

「你真是太棒了,我愛你!小美人兒,我愛死你了!」他一把摟住她,緊緊埋進她沁香的發絲內,感謝上帝的恩典。

「啊……」靈均驚呆的程度,已經忘懷「掙扎」兩字應該如何化為實質的動作。

濃郁醇馥的茶液盡數喂給大理石地板喝個痛快。

雖說藝術家的性格陰晴不定,可他也把那個形容詞發揮得太淋灕盡致了吧!

由他身上樣出一股細細淡淡、卻百分之百侵蝕嗅覺的男性體味,靈均抵在他懷中吸聞,腦海驀地怔怔發起了暈眩。

她居然被一個不到三面之緣的成熟異性擁在胸前,而且,絲毫沒有推拒對方的意願……

「告訴我,」他拉開兩寸寬的距離,興奮莫名的方臉染上化不開的紅光,「你一個小時收費多少?」

「什、什、什麼?」靈均差點口吐白沫。

這只絕世變色龍先是沒頭沒腦地抱住她,又狂吼、又大笑,嘴里嚷嚷一些愛死她的鬼話,再探詢她一個曖昧到了極處的怪問題,若給第三者听見了,成何體統?

「我只需要買你三個……不不不,三個鐘頭太少了……我大約需要買你十二個鐘點。」他的眼楮充滿渴望。「這樣吧,每個小時一千兩百元,姿勢隨我擺弄,如何?」

「才、才不!」靈均嚇壞了,死命掙月兌他的蒲扇手,護衛她純淨高潔的貞操。「失禮了,小女子賣賣賣、賣藝不賣身。」

「別開玩笑,你只有這副身體值錢。」他一根腸子直通三十三重天,倒是沒有任何侮蔑的意味。

「不!」屈辱的淚珠緩緩沁上她憤怒的眼眶。

「別這樣嘛!」鄔連環眼見生意談不攏,霎時急了。「你既無長才也無技藝,光靠賣藝為生早就餓成人干了,何不和我合作呢?藝廊的員工們可以向你保證,區區在下絕對是個慷慨大方的老板,而且要求又不苛刻,頂多叫你擺幾個POSE讓我觀賞觀賞而已。」

擺姿勢!她腦中登時浮現鎖碼頻道的片斷──一絲不掛的浪女端著猥褻撩人的婬相,供男性賞玩。

「下流!」響亮辣脆的耳刮子揮向他臉頰。

啪!

鄔連環愣訥地捂著巴掌印呆瞧她。

「我……我……我何德何能換來閣下的五爪痕?」換成他說不出話來。

他請求她兼任模特兒,與下流一詞扯得上哪門子關系!

「原來你和那些壞胚子一樣!打著成功社會人士的招牌,背地里行玷污良家婦女之實,惡心!」靈均拂起一陣裙風,火也似地卷向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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