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尖刻的性子向來不太容易對陌生人感興趣,然而被齊霖冷淡了這麼些時候,她需要听見一點正常的社交性談話。
「您好。」倚月主動送上門去。
「齊霖,我不曉得你這趟下山打算帶朋友回來。」
對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媽;兩人同樣的花甲年紀,同樣圓墩墩的包子身材,連後腦勺的饅頭髻也梳成相似的扎法。
倚月的心頭微微一酸。
和藹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齊霖面前,眼光卻好奇的盯在她臉上。
「本來沒有。」齊霖仍然言簡意賅。
由類人猿的態度可知,這家伙顯然說得沒錯,他對任何人都擺出相同的調調。
「這位太太您好,我叫蘇倚月。」她干脆自我介紹,先拉攏人心要緊。
「蘇?」剎那間,仁慈好太太的表情從「菩薩面」變成「晚娘臉」。
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彈爆發的威力,一投出空氣間,立刻把每個人的臉炸成血紅色。
倚月不得不夸贊類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兒搜集到一堆與她家有仇的戰利品?如今她被包夾在兩只斗狗之間,雙方同時對她深懷著敵意,這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別告訴我你是‘女乃媽’。」她終于認命了。
「誰?」
「女乃媽。」倚月耐心地解釋著︰「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復仇記’之類的劇情,男主角身邊通常跟隨著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女乃媽,替他整治不識好歹的敵人。」
「是嗎?」女乃媽無意和她討論戲劇學。「齊霖,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談談?」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戰火。
「等我把她安頓好。」齊霖主動提起她的旅行袋,惻隱之心稍微發揮一丁點作用。「你的房間在二樓,上來吧!」
她打量「女乃媽」幾眼,不太確定現在跟著類人猿上樓是否妥當。或許她應該遵守老槍手的哲學︰切勿將背部要害送給你的敵手。
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隨女乃媽高興放冷箭或半夜釘布女圭女圭詛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類人……呃,齊先生,仁慈一點,別告訴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貴女乃媽手做事。」她趕緊跟在他後頭,步上樓梯的頂端。
若果如此,自封為正義使者的女乃媽大人遲早會操勞死她。
「她不是我的女乃媽。」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門前。
真的?倚月高興了一下下。
「那她是誰?」既然不是女乃媽,未來仍然大有可為。
齊霖忽然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有點神秘,有點竊喜,有點得意兮兮。
「她──」打開房門的同時,他公布正確答案。「是我媽。」
殺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閨隔兩道牆的書房里,齊氏母子正關在里頭進行緊張的高峰會議。自從齊霖全權扛下家族事業的重擔之後,齊母對兒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態度,平常幾乎不過問他的一舉一動,兩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滄陷在書房里接受母親大人的質詢,就顯得意義非比尋常。
齊霖坐在大書桌後面,端詳對面沙發椅里的母親,等待她開啟這場訓示。
「你騙我!」齊母雙手盤胸,眉心緊扭的神情宛如老師責問說謊的小學生。
「媽,」他輕聲抗議。「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話。」
「還說沒有!」齊母的腳板開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訴我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視察蘇為仁從你爸爸那兒騙走的土地,以及幾塊齊家位于台北的產業。我怎麼不曉得你會跑去找蘇家人?」
「蘇倚月所住的違章建築恰巧蓋在我們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當然必須負起出面與她周旋的責任。」齊霖不得不為自己叫屈。「你以為我沒事找事,喜歡再和蘇家人扯上關系嗎?」
「違章建築?」齊母瞪大了眼楮。雖然她听說了蘇為仁死後財產被法院查封,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兒居然會淪落到住違章建築的落魄地步。
「對,就蓋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塊小空地上。」齊霖隨手執起渾圓的水晶紙鎮,無意識地把弄著。其實當他親眼看見到倚月捍衛著那處破落戶,心中的震撼並不亞于母親此刻的訝異。
「可是……我還以為蘇為仁多多少少會留給獨生女兒一點積蓄,她的日子過得再清苦,應該負擔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憫的天性在齊母體內發酵。
無論兒子以何種眼光看待蘇倚月,然而在蘇母心中,倚月始終算得上是齊家的舊識,她並不樂意見到她沉淪于這個花花世界中。
若要論起蘇、齊兩家的恩怨糾葛,故事必須回溯到十七年前。當時齊霖的爺爺剛過世不久,留下幾塊台北的土地交由兒子繼承。齊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著山上的茶園,日日夜夜照顧著心愛的茶樹,看它們發芽、看它們開花。
山上的鄰里們互相打氣幫助,緊密結合成勤勞的生命共同體。對他們而言,整個宇宙便是由這種單純簡樸的生活構築而成。
在山上,沒有復雜的心思,也沒有城市人的勾心斗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純粹原始的真誠。齊氏夫婦倆堅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來的血汗,不要貪求,毋需揮霍,日子應該可以平安無憂的過下去。
因此,當一個名叫「蘇為仁」的台北建築商向他們提出購買某塊位北區的精華土地時,他們並沒有答應。對方提出「我保證讓你們賺大錢」、「把土地賣給我,我蘇為仁絕不會虧待你們」的利誘也未能達到說服夫妻倆的效果。
直到蘇為仁以私人拜訪的名主親自上南投走一遭,蘇、齊兩家正式結緣,最後也因此而結怨。
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沉湎于舊事里,書房維持了好幾分鐘的靜謐。
半晌,齊母忽然打破四周盤旋的沉默,「你還記不記得她?」
他選擇不回答。
「你記得的,對不對?」兒子眸中一閃而逝的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楮。
「嗯。」齊霖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是的,他們都記得蘇倚月,以及她幼時的甜美模樣,因為早在她長年記性之前,齊家三口就已經見過她了。
當蘇為仁第一次上山拜訪時,手里牽著扎包包頭的小女兒,一副優良爸爸的形象,淳樸的齊家夫婦因而對他產生好感。
年近三歲的小倚月非但長相可愛,嘴巴也甜得膩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嬸嬸」,喚得人心花怒放,連向來不喜歡與孩子親近的齊霖,當初也將她抱在懷里親近了好一會兒。
就因為他印象中的蘇倚月是如此的嬌弱甜美,這回重逢時遇見一個「恰北北」的女生,才會讓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驚。
「你知道嗎?當初我本來打算收她做干女兒的,可惜沒來得及提出口,咱們和蘇家就反目成仇了。」齊母的語氣中含著一絲可惜。
若非蘇為仁流露本性,或許她真能和倚月結下「母女」緣,一償她沒有女兒的遺憾。
蘇為仁一開始就計劃以友情來降低齊家人的防心,但純良的齊氏夫婦並沒有想得太深入,而齊霖雖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卻因為多半時間留宿大學校舍而失去和蘇為仁頻繁接觸的機會,無法及時揭穿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穩後,蘇為仁開始聳恿齊父買賣期貨。
「剛開始別一口氣投下太多金錢,只要慢慢來,風險就低,日子久了你便會發現期貨市場其實很有意思,和你經營茶園所運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隨口「教」了齊父幾句要訣,便丟下新朋友在市場里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