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脾性即將升騰至沸點,而受難者顯然完全沒有意識到火山噴煙的前兆。
「要不然我吩咐跑堂去買幾包甘草粉回來讓你下藥,總行了吧?」他再次說服自己吞下冒到喉嚨的火山岩漿。
「我從小到大都不喝藥的。」她儼然打定了主意和他唱反調。
孰可忍,孰不可忍!沸騰的熱氣炸開了。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生病服藥、看大夫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和我討價還價什麼?受傷的人是我還是你?我為了你好才強迫你吃藥耶!不然你以為閣下喝完這碗藥汁我可以倒賺十兩銀子嗎?你搞不清楚狀況呀?」
她索性翻個身,看也不看他的藥碗一眼。
他氣得渾身發抖。南宮丫頭到底有什麼毛病?昏迷的時候柔弱得像只小家貓,毫無血色的臉頰清淨而惹人心憐,幾乎騙人相倍她是沒有脾氣和爪子的,結果眼睫毛一撐開來,別扭又霸道的本性就展露無遺。
「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囂張什麼?」較量結果揭曉,封大鏢頭徹底敗給親愛的小綁匪。
「姑娘家難免使小性子的。」嬌脆如銀鈴的笑音飄入糊門紙,蕩人听者的耳里宛如軟柔如綿的春風。渾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她喜歡人家說些溫言軟語哄她吃藥,偏偏大笨牛不解風情,嘴巴里盡是吐出硬邦邦的炸藥。」
是她!
風騷老板娘!
房內的兩個人同時發怔。怎麼會如此湊巧?她也到洛陽來,而且投宿在同一間酒館。
守靜率先反應過來,直覺推開被子試圖搶出庭廊外。
「喂!吧什麼?你的傷還沒痊愈。」一記鐵沙掌將她按回床鋪。
「你眼巴巴地跟蹤我們做什麼?」她又氣又惱。婦道人家居然大老遠地跟在人後頭,也不怕其他人說閑話,真是不害臊。
「誰跟著你們了?我未嫁之前本來就是洛陽人氏,金泉鎮被兩位攪和得不適合久居了,所以我只好回城投靠娘家。會賓樓屬于我娘家的產業之一,沒想到一踏上二樓門檻就听見封公子的聲音,簡直無巧不成書哪!」宋夫人巧笑倩兮地跨入廂房門檻,衣裾刮起醉人的香風,彎身施了一個柔如楊柳的淺禮。「封公子萬福。」
「宋夫人多禮了。」封致虛還她一揖。
「有什麼好‘多禮’的?黃鼠狼給雞拜年。」她打從牙根里澀出酸水來搶白。
矯揉、做作、虛偽、狐媚子、風流寡婦……所有侮蔑的言詞掙扎著從她的唇齒間擠出。
「守靜!」他相交起兩道濃黑的肅殺眉。沒規矩!好歹宋夫人于他們有小小的恩惠,他真搞不懂她為何每次和人家講話總是夾槍帶棍的。
其實連守靜自己也不明白。她僅僅曉得自己看不慣「宋大娘」蓄意流露出來的嬌柔和惹人憐愛,儼然視天下男人為手中的獵物。她尤其厭憎「宋大娘」打量瘋子虛的眼光,秋波中帶著難以言喻的好奇,彷佛隨時打算伸出縴縴魔爪「玷污」他的「清白」。
總而言之,她就是不高興其他女人以感興趣的眼光勾引瘋子虛,更憎惡他以同樣直勾勾的瞳眸傳達「我很好上,你要不要試試看」的訊息。
「哎呀!守靜姑娘受傷了?」宋夫人翩然停落到她床前。
「沒什麼,昨天閑來無事,拿根金錢鏢試試自己金鐘罩的功夫練到幾成火候了,肩上的傷口是我故意刺出來的。」她故作無事狀。
嘿!有人很不怕死地當著她的面哼笑出聲。
瘋子虛,如果你敢拆我台,當心我要你好看!她以狠利的眼神警告。
宋大人端起藥碗湊到鼻端前。「哦?想不到守靜姑娘苦心練功,不遺余力,連用來試驗的暗器也喂上毒藥了。」
拆穿了吧?不會說謊就不要說,編出那種騙小孩的藉口想唬誰呀?封致虛暗笑。
「要你管!」惱羞成怒的赧顏飛上守靜的俏頰。她夾手奪過眼中釘持住的湯碗,頸背上的寒毛一根根怒張起來。「這是我的藥汁,請閣下的玉手不要亂踫,否則難保它不會從良藥變毒藥。還有,請別稱呼我的閨名,我的朋友通常喚我‘靜兒’,不過你可以叫我‘南宮姑娘’。」
「南宮守靜!」他輕喝,替她的無禮感到狼狽。
「沒關系。」宋夫人依然維持翩翩的風度。「南宮姑娘,我這兒有一顆‘天龍九參丸’,對于祛毒療傷具有神良的功效──」
「不用了!我喝下這帖藥方就成,不用再服其他靈丹。」守靜用不著等她說完,捧起瓷碗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光。
哇!苦死人啦!嗆得她連眼楮都睜不開。但她寧可嗆死,也不願承風騷老板娘的人情。
封致虛實在敗給她,虧他撇段來輕聲輕氣地哄她,她不給面子也就罷了,居然旁人小小激將一下她就上當了。
「你,真是……算了,躺下來睡一覺吧!我送宋夫人回房去,懶得理你。」
懶得理她?他寧可抽出時間陪風騷小蕩婦在自家的產業上閑晃,卻懶得留下來理她?好!瘋子虛,咱們的梁子結定了!
※※※
「唉唉唉!有人要遭殃了。」一步出門外,宋夫人輕輕晃著螓首嘆氣。
「誰?可需要在下相助犬馬之勞?」沖著宋夫人有恩于他的份上,他無法對她的難關視若無睹。
「大概需要吧!」眼波流媚的秋光瞅睨著他。「除了你自己,誰也幫不了你。」
啊?敢情遭殃的人是他。
可是他為何沒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呢?
「請問夫人是否接獲了道上兄弟的傳聞?」八成他的對頭不甘願,打算踢館了。
「你是真的不懂,抑或裝傻?」說了半天,這位聰明一世、卻胡涂很多時的男子漢竟把焦點放在「外患」身上,也不搞清楚他的「內憂」才是最緊急的。
「我?」他茫然。
「唉!」宋夫人繼續替他哀聲嘆氣。「你等著吧!那個小泵娘就要給你氣受了。」
哦,原來她指的是南宮守靜。
「反正她讓我受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早已經習慣、見怪不怪了,而看樣子這情形在可預見的未來也不太可能結束。
「咦?你是真的看不出來呀,」宋夫人彷佛發現某種天大的秘密似的,俏目瞪得黑白分明,「我原本還以為你裝傻裝得很快樂哩!」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的脾氣又快發作了。為何女人說話的方式總是迂回百轉呢?
「你以為南宮姑娘為什麼對我敵意特別深?為什麼她動不動就愛找你抬杠?為什麼她會向你撒賴撒嬌?為什麼你和其他姑娘說話她要生氣?」她一口氣提出人生四大為什麼。
「因為她和我八字不合。」他理所當然的回答。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值得深究嗎?
宋夫人听見他的答案,只差沒一跤摔進花壇里。
她輸給他了,真的輸了,看來這個男人非以直接的手法點醒不可。
「小花兒愛上大笨牛,照理說,大笨牛應該高興得團團轉,沒想到它反而愣在原地發呆。」
什麼?
這廂他真的一跤跌進花壇里。
南宮守靜愛上他?可是不像呀!他為什麼一點「被愛」的感覺都沒有?
「你……你怎麼知道她愛上我?」
「這也奇怪,小花兒愛上大笨牛,大笨牛沒發覺,狐狸精卻知道了。」她咯咯嬌笑起來,不等他回過神,施施然帶起一陣春風飄向東廂的樓梯。
封致虛不可思議地愣在原地。
南宮守靜和他?不會吧!她只是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他的「鏢靶」之一。
她──怎麼會愛上他呢?
在他眼中,他們倆有可能成為朋友、仇人、綁匪和肉票、迷路的羔羊和引導的牧人……任何的關系,唯獨「戀人」這一項被排除于他的思考範圍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