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虎克叫道,他忍俊不禁。沒听過發音這麼標準的貓。
「好吧,笨貓,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靠回皮椅背上,隔著兩公尺和它互相打量對方。
它只是一只貓而已,體重不足兩斤,高度不到三十公分,阿成一腳就可以踩扁它。這樣的小動物一點威脅性也沒,他何必太戒慎恐懼?真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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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點半,斜陽灑下一方昏黃細長的光線,落在璀璨哀聲嘆氣的背影上,也落在虎克精神抖擻的英姿上,一人一貓齊步走在通往家門的小巷子里。
「怎麼會這樣?」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你明明快病暈了,哪來的力氣和賀醫師在辦公室里玩躲貓貓?」
「啊。」虎克左顧右盼,神采飛揚,午休時間一場激烈的運動對它的病情顯然很助益。
「唉,你把人家的辦公室弄得一團糟,教我以後如何面對他。」站在家門前掏出鑰匙,同時訓誡它。「我看你明天留在家里好了,先避避鋒頭。等他氣消了,你再和我一起去向他道歉。」
虎克不置可否,一馬當先沖進家門。她搖頭咕噥著跨進客廳,驀然被滿室通明的燈光嚇了一跳。傍晚六點多遭小偷真是前所未聞。
「媽?」看見鐘映珍坐在藤椅上發呆,更令她驚訝的程度再進一階。照常理來看,現在應該是母親閉關寫稿的時候,絕不可能坐在這里發呆才對。
鐘映珍似乎未曾听見女兒的呼喚,木無焦點的視線茫然投射在窗外搖曳的樹影間。就璀璨記憶所及,天性迷糊的母親若非雞飛狗跳忙著找失蹤的物品,便是嘻嘻哈哈與她談笑風生。幼年時偶爾听見的夜半哭聲是她唯一記得媽咪心情低落的時候。而今,這般痴痴發愣,嘴角時而掛上愁緒、時而勾起甜密,想的是誰?
「媽?」她坐在母親對面輕輕揮一揮手。
「啊,你回來了?」鐘映珍剎那間收回漫游的思緒,似乎為自己發呆的模樣感到不好意思。「我煮好晚飯了,過來吃吧!再用微微波爐熱一下,馬上就好。」
「媽,怎麼回事?」她跟在母親的身後,對她規避的態度大惑不解。
「沒事。」鐘映珍全副心力集中在張羅晚餐上,陸陸續續端出重新熱好的食物,盛好兩碗飯,逕自吃了起來。璀璨了解母親,當她決心不說出心事時,誰也問不出詳情。只好陪著她吃飯,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她。
半晌,鐘映珍終耐不住性子,率先放下筷子凝視女兒。
「小璨,今天……是我和你父親認識二十六周年的紀念日。」
原來如此。可是,往年母親並未像今天這麼反常。她機械性地咀嚼口中食物,疑問的眼神靜表提出質疑。
「你……你對‘他’……有什麼看法?」
她的眉頭糾了起來。「事隔二十六年,再談這個問題有何意義嗎?」
「我只是想知道。」鐘映珍堅持。
她聳了聳肩,回答︰「我根本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哪談得上什麼看法。」
母女倆一起沉默下來。過了片刻,鐘映珍才低聲提出她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你……恨他嗎?」
恨?
恨是一種太過強猛的情緒,甚至比愛超出百倍。它包含了激烈的毀滅傾向,傷害別人的同時也摧殘了自己。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有可能引發她如此狂熾的情感激蕩嗎?
「如果我是你,我應該會恨他。」她選擇站在一個超然的立場。
「我是問你,你恨他嗎?」鐘映珍執意想知道她的想法。
璀璨怔怔凝視母親。她恨他嗎?那個陌生而賜予她生命的男人。八歲那年,某個冬夜的記憶回到腦海中。
被惡夢驚醒的小璀璨,赤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疾奔到大門外,卻听見半掩的門扉傳出來極力隱忍的低泣。透過薄縫看過去,母親的表情在黑暗中無法辨識,僅听見一聲聲暗啞的詢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離我而去……」
短短的一瞥,帶給她的震撼卻是無法形容的。向來見到的都是母親知命的笑臉,無怨無尤,似乎八年里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已經了無形跡。而今,一切全是虛枉和假象,只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女兒。
這一夜,璀璨學會一件事——最最開朗的笑靨,往往藏著最最深沉的痛苦。也在這一夜,小璀璨對「男人」起了徹頭徹尾的反感。
她的眼光飄飄忽落在母親身後,茫然凝視一格又一格往前移動的秒針。「不,我不恨他。」平靜無波的聲音確實听不出一些半縷的怨。「然而,我也無法原諒他對你和我所做的一切。」
「即使……即使我已經原諒他?」
「是的,即使你已原諒他。」她抬眼,直直對上母親深邃哀傷的神采。
鐘映珍勉強扯開一道虛弱無力的笑容。女兒的不滿,起源于維護母親的心態,她能明白。然而,如斯觀念究竟是對是錯?她帶著一絲嘆息默默推開椅子,走回閣樓上的私人天地。
窗外,已經起風。如芒雨絲瀟落在枝寬葉闊的芭蕉樹上。
是誰多事種香蕉?
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春末夏初,一場冷雨留不住最後半縷春意。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難道,一生無所憾竟是如此難得的奢求——
虎克跳上璀璨的膝蓋,似乎察覺主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惱人思緒,靜靜偎貼著她的胸口。
而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依然敲得人心煩意亂。
第四章
「它吃掉我的蝴蝶蘭!」懷宇對著話筒大吼大叫,完全不理會彼端試圖截斷他話頭的努力。「你能相信嗎?我替它準備了七種食物,七種!而那只戴眼罩的瘟貓居然選擇吃掉我的蝴蝶蘭!」他灌口茶潤潤喉,再接再勵。「不只這樣,它還跳到我的檔案櫃上,害我為了捉它,差點被那個幾百噸重的櫃子壓死,然後它跳到我的皮椅上磨爪子。皮椅,接著——」
「好了,懷宇,拜托你冷靜一點——」
「冷靜?冷靜?」他一聲高過一聲。「如果這出鬧劇發生在你的辦公室里,你冷靜得下來嗎?」
「我知道你很生氣——」
「生氣?哦不,我不是生氣,我是狂怒!」
「你听我說——」
「不,不不不!你才听我說,麻煩你回去告訴那個恐怖的小妖女,我絕對不會再幫她照顧方璀璨,永遠別想!」
「好吧,她此刻在我旁邊,你自己跟她說。」
懷宇心中一凜。「慢著……大哥、大哥,等一下,你還在不在?」
「我在。」鴻宇含著濃濃笑意的聲音透過話筒听在他耳里實在很不是滋味。
「大哥,你明知道我拗不過她。」哀兵之策。「你幫你告訴她嘛!就說我以後不再理會方璀璨好……好不好?」
「不好。」鴻宇干淨俐落地回絕他。「要不就拉倒,要不就自己說,別想找我代打。」
總歸一句話,沒人惹得起秦家小魔女。
「一點兄弟之情也沒有!」他恨恨地咒罵一句,用力摔上听筒。
阿成費力抬起它笨重的頭顱,放在主人癱軟無力的大腿上。懷宇面對落地窗,望盡一片林木扶疏的蒼綠,情緒徘徊在惱怒煩躁和放聲大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