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萱和Jerry被迫听了一場「浪兒回頭記」的陳年故事。
離開醫院後,語萱決定先一個人回家看看媽媽。
鐘家不大,只有四十幾坪,這些年為了照顧年紀越來越大的岳父、岳母,江爸把他們接回家里。
Bill的房間還空著,但是一張單人床擠不下他們幾個。
他們只好在鐘家附近訂一間旅館先將就幾晚,Bill和Jerry放下行李後就到處看房子他們把葳葳托給鐘家長輩照顧,畢竟長途旅行,她也累壞了。
語萱提著Bill準備的禮物走過熟悉巷道,她不確定母親看到自己會不會開心,甚至不確定她滿不滿意Bill這個女婿,但她下定決心這次就算媽媽要打她、罵她,她也不會扭頭離開。
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媽媽,她要跟媽媽道歉,那年她不該選擇陸閔鈞,她要細細描述過去的幾年,她要告訴媽媽自己有多努力才能走到今天。
媽媽會為她的成就而開心的吧。
再轉個彎,就可以看見「阿華面店」了!
她閉上眼楮深吸氣,鼓舞自己︰莊語萱,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你現在是國際間頗知名的設計師,你很好、你優秀、你成功,這張成績單,媽媽會樂意簽名。
張開眼,她對自己喊一聲加油,鼓起勇氣轉過眼前彎道,快步走向……
媽媽的面店為什麼關著?那塊一面寫著「阿華面店」、一面寫著「阿語服裝修改」的活動式招牌為什麼不在?媽媽又去參加里民旅游嗎?還是……她已經和李叔在一起,他們結婚了,組織新家庭了?
這個念頭讓語萱舒一口氣,她微笑著,腳步輕快著,沒錯、就是這樣,媽不是傻瓜,為一個不听話的壞女兒守住一間店,日夜盼她回來,多蠢啊!
她應該關了店、賣掉房子,去尋找下半輩子的幸福。
媽和李叔……會不會已經替自己生個弟弟或妹妹,哇!那就太酷了,不知道弟弟妹妹比葳葳大還是小。
在美麗的想象中,語萱朝李叔家走去,李叔的家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她含著笑敲開李家大門,她在腦海里組織著要對媽媽講的話,從哪里先說呢,報喜不報憂,從她開的三家「Vivian」講起吧。
李叔打開門,在看見語萱那刻,他定住了。
他先是震驚,然後一個箭步沖上來——打她!
李叔打她?溫和的李叔,劈頭打……她!
不對,向來都是媽媽打她,李叔在一旁護著的呀,李叔說女兒要貴養、要嬌養,不可以動不動就對她發火。
他認錯人了嗎?他以為她是壞人嗎?
「李叔,你看清楚,是我啊,我是語萱啊!」她用力指著自己。
李叔不管不顧的用盡力氣打,打著打著,力氣弱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哽咽道︰「你還知道要回來?你知不知道茵華為了等你、等得好辛苦?你這壞孩子,小時候那麼乖,為什麼長大變得這麼倔強、這麼壞?茵華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換來的竟是這種下場,你氣死我了……」
語萱懵了。
換來這種下場?什麼下場?她做了什麼把李叔氣成這樣?
恐懼籠罩,她定定站著任由李叔搖晃著自己。
語萱沒哭,但眼淚順著臉頰滑下,瞠得大大的眼楮寫滿害怕。
她這副樣子,誰還打得下去?
李叔無奈問︰「你們母女為什麼都這麼要強?驕傲能得到什麼?對親人低頭不是失敗、不是認輸,是愛啊!」
點點頭,語萱知道,她隱約猜到了,但她不想承認自己的猜想。
半晌,她找到喉嚨的開關鈕,啞著嗓子凝聲問︰「李叔,我媽呢?」
李叔盯著她,一語不發,轉身自顧自地走進屋里。
存著最後一絲僥幸,語萱欺騙自己,母親就在屋里,也許生病了,也許思念成疾,不過沒關系,她回來啦,她會照顧媽媽,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
她呆呆地跟著李叔走進屋里。
這是個單身漢的房子,不知道多久沒整理,充斥著一股淡淡濕霉味,媽媽很愛干淨的,這里……沒有媽媽的氣味。
她的僥幸被一巴掌拍死,不安逐漸擴大,呼吸轉為喘促,心髒跳得飛快,仿佛扯開那張布簾,魔鬼就要從里面跳出來。
她大口大口吸氣,像岸邊瀕死的魚,更像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
仿佛等過一個世紀,李叔終于走出房門,手里拿著牛皮紙袋遞給語萱。
「茵華把面店和公寓賣掉了,錢都在存款簿里,里面的錢足夠你出國念四年書,茵華說那是語萱的夢想,身為母親,有義務為女兒辦到。
「茵華要我轉告你,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母親,當她的女兒很委屈,但她已經盡力了,她無法為你做得更多,只能希望你好好的走,走得穩、走得順,走得幸福平安。」
語萱再也抵抗不住心頭的恐懼,握住李叔的手哀求。「李叔,求求你告訴我,我媽在哪里?她病了嗎?她不想見我嗎?她真的不要我了嗎?」
李叔咬緊牙關,臉頰的肉往內凹,他看著和莊茵華長得很相似的女孩搖頭苦笑,回答,「茵華死了,在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她竟然晚了三個月?
眼底聚滿淚水,倏地,語萱用力捶自己的胸口。「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啊,莊語萱,你這個白痴!啊——」她放聲尖叫。
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在成立工作室、在開了服飾店後,她就應該回來啊。
在她有足夠資本對媽說「媽,我離婚,但我的人生並不失敗」時,就應該回來啊。
她為什麼不早一點?她在害怕什麼?那是她的媽媽,不是世仇啊!
語萱猛然搖頭,拉住李叔的衣袖跪了下來,放聲痛哭。
「李叔,你生我的氣對不對?你故意說這種話讓我傷心對不對?其實我媽好好的對不對?我媽還那麼年輕,她才四十幾歲,她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她不會死的。
「李叔,你打我罵我吧,你不要說謊話,不要讓我害怕,好不好?我嚇到了,我害怕了……」
沒有說謊,她是真的害怕,她那麼努力、那麼拚命,她每天都在幻想,想象自己帶著成績走到母親面前大力炫耀。
人人都說她是無堅不摧的女金剛,卻不曉得她之所以頑強,是因為她心底有個比自己更剛強的母親,她以她為榜樣、拿她當目標啊。
可是她死了,怎麼可以……她死了?
誰還會激勵自己?誰還會跑得遠遠的,等她追上?媽媽怎麼可以死?她還來不及跟媽媽炫耀啊!
李叔蹲,抱住語萱哭道︰「茵華知道你會遺憾,會責怪自己,她求醫生幫助她再活久一點,她想見你的面,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更想把托給我的話親口對你說一遍。
「臨終前,她一直喊你的名字,不斷說她做錯了,她很後悔把你趕出家門。語萱,你母親很愛你。」
語萱崩潰了,她恨透自己,她哭倒在地像耍賴的三歲孩子,她想哭得更用力,想把媽媽哭回來,想要說很多很多的對不起……
她不顧形象號啕大哭,她盡情耍無賴,但是她的媽媽再也不會拿著一根藤條出現,用鐵的紀律逼她把眼淚吞回去。
半個小時後,語萱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馬路上,手里還緊緊抱住李叔交給她的牛皮紙袋,淚水不停翻滾,手機鈴響無數次,她都沒力氣接听。
北台灣的冬天多雨,住了一輩子的台北、適應了一輩子的天氣,她早已經牢牢地記住,冬天出門一定要帶傘。
可是今天她沒帶傘,任由綿綿細雨浸濕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