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靠近他的床沿處坐下,一手還握著他的。
他看著她的眼神深邃嚴肅,彷佛屏息等待著,全身都繃得好緊,好似認定最後結果肯定是壞的,他渴求的東西永遠無法到手。
他在等待她砸下一個教人心碎的答案。
譚星亞暗自作了幾個深呼吸,把那抹因他洶涌而起的心疼努力緩下,潤潤唇,她試著微笑。
「你還記得有一年世界巡回賽最後決賽的那一天,我突然生病,得了急性盲腸炎,被送進醫院緊急開刀的事嗎?」
鐘爵表情愣愣的,不曉得她為何要提這件事。
「嗯。」沉吟幾秒,他頷首低應。
他當然記得,那一場對他的積分相當重要,已是最後決賽。
當時暫時排名第二位的那位德國賽車手成績與他差距很小,幾場比賽下來形成拉鋸戰,他必須在最後一戰保持領先地位,若被追過,當屆奪冠的美夢將功虧一簣,也會連帶拖累整個車隊的總成績。
譚星亞晃晃小腦袋瓜,低柔嘆息。
「那時我要你快去,別在意我,車隊的人全等著,但你就是不走。後來游叔跟我說,你一直待在手術室外,著急得臉都白了。其實那算是個小手術而已,但……你很緊張我。」
男人沉郁的面龐在暖色光線下似有若無地紅了,仍沉默無語。
譚星亞又說︰「那一場你最後雖然趕上了,但跑出來的成績並不理想,原本能輕松到手的冠軍獎杯最後拱手讓人了。我知道你被媒體批得好慘,車隊里的某些人也頗有微辭——」
「我不在乎。」他突然說。
「我在乎。」揚眉與幽湛的棕眼相凝,她的笑點綴著嘴角。「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在乎啊……你把我帶在身邊那十年,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剛開始我總是適應得不好,語言的問題、生活環境改變的問題等等,我必須讓自己盡快融入,不能變成你的負擔,但那些時候,你會花時間帶著我慢慢模索,引導我、保護我,為我建起無形的安全網。爵……你對我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想那麼依賴你,依賴到拖累你的地步,我不想那樣……」
鐘爵忙要說話,唇卻被她的小手覆住。
他干脆起身挨近過去,改坐在床沿,輕而易舉地將懷有身孕的她抱到大腿上。
「你先听我說完啊……」輕嘆著,譚星亞撫著他的豐唇和下顎。
「你沒有拖累我。」男人搶先說出,忍不住親吻她泛香的指尖。「我喜歡你依賴我,很喜歡。」
「唉……」嘆息,她揉揉那頭柔軟棕發,吐氣如蘭又說︰「我那時想,或者找一個地方住下,定居下來,你曉得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些什麼,我會交到好朋友,我可以和鄰居相處愉快,真發生事情,就算你不在身邊,我也能找到別人幫忙解決,沒有我當『拖油瓶』,你就可以更專注在賽車的事業上,而我則有機會向你證明,我能夠照顧好自己,我……我不再是十四歲的那個女孩……」
靜謐。
僅余心音相互撞擊。
「……你不是厭倦跟在我身邊,才想在這里住下?」鐘爵的嗓音沙啞得幾難辨認。
「不是。」咬咬唇,面對感情時,譚星亞還存著些許羞澀,但已不再膽小。「從來就不是。我喜歡你在身邊,喜歡跟著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我原本想……如果能靜靜愛著,不必驚動誰,也不必多想什麼,讓我靜靜愛著你,讓那樣的愛沈澱成更深刻的親情,往後要是有誰佔有了你的愛情,那我也許還能說服自己,單純地當你的親人,成為你生命里的一小部分。」
再咬咬唇,流露出幾分俏皮,她靦腆笑語︰「可是好難的,真的好困難。一想到你可能愛上別人,我胸口就堵得難受,要它別痛,它越是痛;不想哭,眼淚偏掉得凶,止也止不了……」
有一瞬間,鐘爵肯定自己曾暈厥過去,如同之前得知她懷孕那次,但這一回打算遠揚的神智硬生生被他倒扯回來,眼前剛掠過眩目白光,那光線陡逝,他再次清醒。
左胸撲促急鼓,他耳膜也跟著鼓脹,連試了好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愛我?」他沒听錯吧?「你說,你愛我?」
譚星亞女敕頰泛紅。
哀著肚子,她一手握住他的,雖羞澀,眉眸卻染罩前所未有的虔誠,說︰「我愛你很久、很久了。我想愛你,愛一輩子。爵……你不只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男人,是我一直深愛著的人。」說著,她眼眶沖上熱浪。
下一瞬,她被密密擁住,男人如獲至寶般抱緊她。
她听見他粗嘎喘息和劇烈鼓跳的心音,感受到他隱隱的顫抖以及血液里的灼度,她的臉被扳起,唇與氣息皆落入他撒下的密網中,被他牢牢含吮。
這是個激切萬分的吻,熱情如火,綿長細致,兩人都醉了,神魂飛離,在最甜蜜的地方交纏,把對方當作浮木般親密攀附。
許久,兩張纏綿的嘴稍離,譚星亞攬著他的肩,細喘地問︰「所以,你願意告訴我,究竟什麼事困擾你嗎?」
鐘爵合著眼調整呼吸,大掌覆住她擱在月復部的手,與她一塊尚未出生的小生命,屬于他與她的愛情結晶。
愛情啊……
他忽然記起那顆花心老蘿卜常喜歡這麼詠嘆,「愛」這種東西,確實神奇。
「我把你囚困住,我怕你最後會走得遠遠的,不再回頭。我要你愛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我既然愛你,為什麼要從你身旁走開?」譚星亞微濕的眼凝望他,看得好專注,想去踫觸他深藏的底蘊。「游叔說,要我問你八歲時的事,他說,你或者願意告訴我……你願意嗎?」
沈靜了會兒,在彼此淒里,誰也沒動。
譚星亞沒想勉強他的,說與不說全由他的心境所主宰。
又過片刻,以為男人真的不肯再提及什麼,低沉音調卻在此時徐緩蕩開——
「……我記得不多,有些畫面和臉孔是模糊的,我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日本那個國家,是我父母親帶我非法進入?這是他們踏上那里之後才生下我?小時候疑問很多,但永遠找不到答案。」
不敢出聲打斷他,譚星亞咬唇靜默,與他依偎。
男人彷佛事不關己的聲音再次響起——
「八歲之前的事嗎?唔……我父母……我對他們沒什麼印象了,早忘記他們長什麼模樣,只曉得那個我喊爸爸的男人有天回到我們破舊的小鮑寓,紅著眼拿刀闖進那間榻楊米房,里面有兩個日本男人壓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是我媽,她和他們玩得正起勁、興致高昂得很,笑得很響,也叫得很大聲……男人拿刀沖進去後,我縮在牆角的櫃子邊,看著四個大人扭打在一起,三男一女……」
扯扯唇,他像是要笑,可惜沒成功。
「我瑟縮在那里,看持刀的那個高大男人把兩名矮小日本人殺了,女人在求他,哭著哀求,男人則咆哮叫罵,用一切最骯髒、最不堪入耳的話咒罵不停。後來,那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都是血,突然往我這邊爬來,她像是要我救她,我定定看著,那男人壓住她,手里的刀子往她背上猛刺,他猛刺、猛刺——」
「老天……」譚星亞臉色發白,秀額已沁出冷汗。
那不會是愉快的過往,她心里清楚,但听他親口說出,內容竟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讓她膽戰心驚。
她臉容略偏,這一次,換她用唇堵住他的嘴,把那些殘忍的字眼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