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聲側目,瞥見孿生姊姊立在石欄邊,風同樣打過她的發、她的頰、她的寬袍大袖,乍然一見,確實十足肖似他。
「趕得這般急,要上哪兒去?」傅隱秀笑著,墨瞳都眯起細細兩彎。
暗長霄不想多理會,舉步要走,身後的奇迷笑音又起——
「你終于要回‘白家寨’了嗎?好啊,咱們一塊兒走!」
他步伐陡頓,冷聲道︰「我們談過,我助你療傷,你從此不再覬覦我的女人。」
「嘿,我只說要上‘白家寨’瞧瞧,又沒要奪你所愛,你緊張啥勁兒啊?」
「給我離‘白家寨’遠些,那地方不歡迎你!你敢踏進‘白家寨’一步,別怪我不念情分!」說到這兒,他又一次詛咒自己的心軟。若要一勞永逸,他就該趁她重傷之際廢掉她的武功,而非與她談那個該死的條件!
暗隱秀還是笑,邊笑邊嘆氣,有幾分無辜味道。
「好吧好吧,不去就不去,反正也不是啥了不起的事兒,我只是要同你說,今兒個我在滄海之地的沼澤地,遇見一個好教人心動的姑娘,她不小心掉進暗沼里,我好心要救她,她卻怎麼也不肯,任我費盡唇舌,她就是不依。唉唉唉,如今只剩下這把銀溜兒短劍,你要瞧瞧——」
她話還沒說盡,傅長霄便已車轉回身。
銀藍光芒交進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直瞪住她把玩在手的短劍,銀鞘上的玄晶石一閃一爍,幾要奪去他的呼息。
他一個飛身竄來,快得不可思議,出手便搶到那把銀劍。
近近端詳,再確定不過,真是妻子的貼身兵刃!
懊死!
懊死、該死、該死——
她沒乖乖留在寨子里寫信給他,怎孤身闖進滄海之地了?她腦袋瓜里究竟在想此一什麼?
胸骨被過劇的心跳震得發痛,他利目一揚,直鎖住面前仍笑盈盈的女子臉容。
「她人呢?」巨掌猛抓對方單腕,指勁驚人,厲聲再問︰「說啊!她人呢?」
暗隱秀也不呼痛,反倒笑容可掬,道︰「我說,只要她乖乖陪我睡幾晚,如同那夜在‘龍盤山’崖底,你對她做的那些事,我便救她出暗沼,她不肯。我又說,不然讓我好好模幾把、親上幾口,她也不肯。後來我一再相讓,要她獻上紅唇香我幾下,我便救她出來,她還是不要。唉,她不要我相救,我只好見死不救,你說她現下還能怎麼著?八成睡到那片沼澤底下了。」
「你——」傅長霄暴怒,五官扭曲,罵也罵不出來,掌中運勁,立時發狠打向她羶中地方。
暗隱秀反應迅捷,早擬要掙月兌他的鉗握。
他掌勁剛聚,她也蓄勢待發。
他朝她擊去,她立刻擺月兌他的鐵掌鉗制,不待他掌風襲至,她身已倏退,撤得遠遠的。
「我會殺了你!」傅長霄惡鬼般的狂吼響徹整座「傅家堡」。
然,此時尚有比殺人更要緊的事。
撂下話,他拔身而起,直接躍下好幾丈高的石牆,如滿弓所射出的飛箭,直奔堡外的滄海之地。
第十章明月里寄盡情衷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傲氣一旦被激起,小腦袋瓜中沒有「妥協」二字,即便得付出巨大代價,只要驕傲不受折損,什麼都不在乎。
隱秀提出的那些條件,件件全在為難她,他當然不允她答應。但是啊但是,時機不對啊!倘若真如隱秀所說,她失足掉進暗沼,身子一寸寸被沼泥吞噬,能及時救下她的僅有隱秀一個,她該答應,他會要她答應!他祈求她固執的性子能棄守尊嚴一回,為活命,應允那該死的條件!
恨啊!他真恨這心如刀割的感覺。真恨!
提住一口氣,傅長霄發足狂馳,不出半刻就沖出護守「傅家堡」的亂林,亂林外是一大片幾望不到盡頭的黑沼澤,有個飄渺的名字!「滄海之地」。
大大小小、無數沼澤分布其上,深淺不一,在黑水底下通連一氣,沼澤上錯落分布著巨石塊。
不知情的人常以為依著巨石的所在位置移動,定能安穩走出「滄海之地」,實則不然。這片沼澤變化無常,往往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足以致命的危境。
他飛身立在一塊巨石上,雙目急急環視,沼澤面氤氳詭譎,隱約浮泛著一層霧氣,任憑他目光再銳利,也分辨不出丁點兒蛛絲馬跡。
「霜月!」他張口厲吼,焦急之情滿溢,面容已狂亂。
靜得出奇的「滄海之地」無一聲回應,他胸口劇顫,腦門發脹,頎長身形連番起伏,在一塊塊巨石上稍頓、張望、急尋。見不著想見之人,一顆心仿彿教五指無情掐握,痛得他胸臆幾要裂開,比她當初扎實刺入他左胸那一下,更要疼痛百倍、千倍。
隱秀的話究竟能信不能?他寧願她說謊,但那把銀劍又確是妻子之物,他絕不會錯認。若非真的出事,她的銀劍不會輕易離身、落進旁人手里。
她定是來了!他感覺到了。
他等不到她的信,因她來尋他回去,想同他在一塊兒。
為了來到他身邊,她曾千里跋涉、不辭辛苦,這一次,她又來尋他,她、她︰︰她以為他不願回去嗎?這個傻瓜,他怎是想和她分離?
「霜月!霜月——」他再次狂喊,丹田之氣忽地散亂,躍至半空的身軀陡地往下急墜,「澎」地摔進沼澤里。
身入黑沼泥中,一股強大的黏勁立即牢牢吸住他半肩,他目光狂亂,袖中長鞭下意識正欲祭出,另一條軟鞭已倏然襲至,卷住他腰身猛力拖起,將他甩到某塊巨石上。
他雙腳甫落,鞭子竟直打對方,逼得來者不得不回鞭自救。
「你真要殺我嗎?」傅隱秀邊打邊退,守多于攻,音仍似笑。孿生姊弟為了同一個女子大打出手已不是頭遭,她吃過苦頭的,知他為愛妻發起狂來,對她可不會顧念情分。
「她在哪里?」傅長霄逼得極近,琉璃瞳漫開血霧。他半身泥污,散發更如手中烏鞭,每絲每縷皆灌注驚怒,那模樣真如索命惡鬼。
「她就在這兒呀!是你自個兒沒本事尋到人,我好心來幫你,倒是狗咬呂洞賓了!」她閃,袖尾「唰」地厲響,被對方的鞭梢甩掉一大截寬袖。
聞言,傅長霄以為「她就在這兒」的意思,指的是「她就跌在這處沼澤、被黑泥吞沒」,登時仰天大叫,一股氣堵在胸臆中,非即時泄出不可。
他追打傅隱秀,兩條黑影在四散的石上飛竄,他下手極狠,鞭到石裂,每處教傅隱秀立過之地,全在下一瞬化作碎石。
到得最後,傅隱秀只能顧著閃避,再也回不了一招半式,那奇迷的笑音卻仍隱隱穿蕩——
「何必惱成這模樣?你反正心狠,人家不小心賞你一劍,你偏要她也嘗嘗心痛至極的滋味,累得她追在你後頭跑,霄,你其實沒真心喜愛她,你只是覺得她有趣、玩玩的,見她為你痛苦,你心里可歡喜得很。現下她不見了,你舍不得,再過一段時候還不是雲淡風輕?」
胸口的痛猛地加劇,以往見她憂思痛苦而強壓下來的憐惜,在這一刻將他反噬。
掀起的驚濤狂浪兜頭打下,好似他揮擊出去的每記厲鞭,鞭鞭皆當面鞭撻下夾,亦打中他心頭,打得他鮮血淋灕、頭暈目眩,永夜難醒。
口一張,他傾出灼氣。「我喜愛她!喜愛她!真心喜愛!真心的——」
沒誰可以替代!
她是他的魂。
沒了她,他三魂七魄如何歸位?怕要一世癲狂。
渾沉沉的鞭子又落。
這會兒,傅隱秀竟不急著閃避,修長身形疾竄到巨石後,懷中似摟抱一物,在千鈞一刻間飛躍到另一塊完好的大石上,她適才踩過的那塊石頭,自然已應聲碎作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