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是入城前提供百姓暫歇的一處客棧罷了,也能有這般規模?
她心底有些訝然,待步進房中,王媒婆退出,她讓錦繡扶至床榻上,月兌下繡鞋、除去喜帕,周遭擺設映入眼簾後,自然又是一怔。
「小姐,您瞧,這廂房……嗯……還算過得了眼。」錦繡仔細地收妥那方紅頭帕,靈活的眼東瞄西瞧,溜溜地轉著,對房里舒適又嶄新的布置翹起可人的唇角,巧鼻皺了皺。「也算他們有心,不過姑爺沒能上咱們家迎親,怎麼都該他錯!小姐明兒個見著姑爺,頭一件就得把這帳算清。總之委屈了小姐,他就不對!」
小丫頭又要開始為她義憤填膺了。慕娉婷抿著唇笑,搖頭悄嘆。
「走上一天路,你也累了,不先坐不來好好歇息?」
「不累,我身強體壯呢,小姐又不是不知。」小臉嘻地咧開一抹笑,她手腳利落地替主子月兌掉繁復的嫁衣,整齊地折疊著擱在床頭。
慕娉婷淡然彎唇,溫柔地瞅了她一眼。「剩下的我自個兒來就成了,你別忙。」
「小姐要沐浴吧?我吩咐店家燒些熱水過來,順便到廚房討些好茶。您待在房里,千萬別出去呀!」說著,人已迅速閃到外頭。
慕娉婷不及喚住她,只得苦笑。
錦繡離去,房里僅剩她一個。
身著中衣,她也不懼地氣寒足,果著雙腳便走下榻。
她先是步至擱在房中央、用來添暖的小火盆,縴縴十指下意識地攤在那盆火上頭,感覺著它的溫暖。半晌過去,蓮足又淺淺移到窗旁,她無情無緒地推開那扇窗。
窗外,霞紅已褪,天色恰恰介在將沉未沉之際,灰撲撲的天幕透著點兒寶藍冷光,月華輕現,一抹朦朧的半圓輪廓。
湘陰一帶雖靠著大湖,地勢較低,但此時分正是秋冬之交,又入夜在即,風從不知名處挾帶沁涼寒氣,她甫開窗,冷意便撲面、撲身,把適才才溫暖上來的手臉又給拂涼了。
雙肩微聳,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不願關窗,藕臂跟著環抱住自個兒,眼睫輕抬,她瞅著遙掛天際的半圓月,思緒幽幽蕩蕩地飄浮,連自心也難問。
正自沉吟間,一樓大堂不知興起何事,叫囂聲與刀劍相交之音激迸而起,即便身處二樓廂房,那打斗聲仍清楚傳進。
這「雲來客棧」的廂房不大多教迎親的一行人給包下了嗎?莫不是和其它投宿的人家起了沖突吧?竟還掄刀動槍地拼上?
心一驚,慕娉婷也顧不得自個兒是新嫁娘的身分,從床頭的包袱里隨手抓出一件披風裹身,忙要推開門瞧個究竟。
錦繡正好推門閃了進來,伶俐臉蛋暈紅暈紅的,像是瞧見啥兒新奇事物,興奮得眸子發亮,心兒突突亂跳。
「小姐——哎呀!怎麼光腳踩到地上,都不怕地氣咬人嗎?快把鞋穿著呀!」急嚷著,她忙將提來的茶水擱在桌面上,從包袱里翻出一雙較素面的繡鞋,硬要自家主子套上,邊叨念︰「新娘子的繡花鞋沒進夫家前不能踩了別人的地,錦繡這不是幫您備著另一雙嗎?又沒要您打赤腳。」
記得添披風,倒忘了穿鞋,慕娉婷無暇多說,順著丫頭的意,兩只果足一前一後地套入鞋里,問道︰「外頭出事了嗎?我听見有人打起來。是咱們的人跟旁人起沖突了?」語氣仍持平,但她臉如清雪的模樣與小丫頭紅撲撲的臉色恰成反照。
錦繡拉著她,噗地笑出聲。
「究竟發生何事?怎地不說?」慕娉婷淡蹙柳眉,不理一臉怪相的丫鬟了,身子一旋,又要往門外去。
「小姐別去呀!」
她的縴腰被錦繡從後頭一把抱住,人給拖了回來。
錦繡聲音清脆地道︰「是咱們家姑爺啦!他跟十來個黑漢子在大堂上斗得正酣,方才我躲在一旁同刀家的人打探過,對方來頭不小,是幕阜山一帶的山大王,十來個可全都是山寨里的大小頭目呢!」
聞言,慕娉婷輕呼了聲,杏眸圓瞪,滿臉的不可置信。
那男于是來迎親,抑或是專程趕來這兒打架的?
錦繡笑嘻嘻又說︰「不過小姐用不著替姑爺擔心,我剛瞧著姑爺顯本事,七、八柄亮晃晃的大刀外加銅錘、狼牙棒等等全招呼過去,姑爺空手入白刃,又劈又削的,那可漂亮極啦!咱看啊,那十來個大漢再過一會兒就得乖乖躺平嘍!」
胸口忽地一繃一弛地收縮,仿佛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間,教慕娉婷臉紅心熱,沉靜的水眸隱隱起了波瀾。
她不禁苦笑。
或者,一樁喜事,也得真見了紅才稱得上喜氣吧……
她想,她並非為那男子憂心。
雖說明日她即要與他拜堂成親,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但兩人卻仍如陌生人,誰也不曉得誰。
她僅是好奇,萬般好奇,純粹的好奇。
樓下,刀刃相交之聲仍不絕子耳,慕娉婷沒理會錦繡丫鬟在旁叨念,挨在一面向著客棧大堂的窗子邊,探出兩指,悄悄將窗扇推開丁點兒縫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
樓上回廊立著幾位「刀家五虎門」的好手,擎刀仗劍,像是特意前來護守,以防對頭竄飛上來,傷了廂房里的新嫁娘。
她沒多留意回廊上的幾位,微踮起足尖,抬高下巴,一雙翦水眸子不自禁地往底下大堂瞧去,努力透過木雕欄桿的縫處覷著下頭的動靜。
所處位置的關系,她無法看得透徹,只見大堂上果如錦繡所描述,十來個黑漢子各持兵器,飛騰奔竄,將一灰藍勁裝的男子團團困在中央。
那勁裝男子背對住她。
他身形十分高大,雙肩寬平,虎背熊腰,套著墨色護腕和綁腿的四肢顯得粗獷有力。
此時,他面容微側,隨意束在粗頸後的黑發散出幾縷,將那側臉給遮掩了,沒能讓慕娉婷得窺一二。
男子沉肩墜肘,猿臂微垂,雙掌狀似虛握,而身勢挺俊。
不!他並非被困住的那一方。驀地,一抹認知如疾起銳光刷過慕娉婷腦海。
他是以不變應萬變。十來名黑漢子環伺,他立在那兒的姿態早已道明他勝券在握,是他將對方拖在堂上,而非受人困制。
況且,再仔細察看一番,客棧一樓的幾個出口尚有其它刀家的人守住,眾人見自家主爺動了手,已無需旁人相幫,全手握兵器在旁嚴守。
甕中捉鱉。
這念想才在她小腦袋瓜里模糊浮現,大堂上一名黑漢子猛地掄刀砍去,張口暴喝︰
「刀義天!老子就不信宰不了你!上啊!」
那黑大漢一動,其余幾名山賊也隨即撲上,黑呼呼一團壓將過去,十來把兵刃對準刀義天招呼過去,氣勢萬分驚人。
「哇啊啊啊——」驚呼出聲的不是慕娉婷,而是擠在她身邊一塊偷瞄的錦繡丫頭。
倒抽了口寒氣,慕娉婷一顆心瞬間提到嗓眼,她小手緊緊捂著自個兒的嘴,整張臉兒血色盡退。
即便胸有成竹,如此由著十來把利器指上身,他、他他他莫不是太托大了?
不及想清,她圓瞠的眼眸便如同見著一出世間最奇特的雜耍——
大堂中,那抹灰藍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臂、踢腿、點指、移形換位。
他招式如行雲流水,無一瞬躊躇,指上打下、左突右騰、聲東擊西,啪啪啪連著十數音促響,伴隨那十余名對頭好幾聲的粗厲哀號,圍攻上來的一干人須臾間全給繳下兵刃。
不光如此,十來名漢子橫七豎八躺作一地,又是抱腿托臂、又是捂胸按肩的,瞧那模樣,分明是讓人使了分筋錯骨手給狠狠整治過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