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地窗外,縱貫了整個「帕西區」的塞納河上投映著藍天與雲朵,美好的陽光又將河面瓖得油亮亮的。兩岸建築林立,各具風格。放眼遠眺,多的是豪華宅邸與大廈。不遠處的對岸,靜佇著艾菲爾鐵塔。
罷忙完繽紛的春天,初夏的巴黎有著不同的美,美麗且悠閑。
仿佛看夠了窗外的景致,她縮回身,將兩層窗簾全拉上。
在她身後,那男人躺在KingSize的獨立筒大床上,床單與被單是舒爽的群青色,兩顆強調人體工學的 膠枕上罩著的枕頭套則是雪白潔淨,襯托出男人那頭亮黑的濃密發絲,亂糟糟的,卻細軟好模。
走回床邊坐下,靜望了他片刻,余文靖忍不住探出手,將散在他寬額上的發絲往後撥順。
她的動作好輕,不想吵醒他。
睡著的男人好相處多了,像翻天覆地耍賴了一番,鬧得太累,不得不妥協,終于心不甘、情不願地閉眼睡去的孩子。
他當然不是孩子,雖然,他三不五時會爆出心智不成熟的反應,但那也僅限于在她面前。他是她的頂頭上司,是一家立根日本、放眼國際的顧問公司大老板,上個月底剛過三十四歲生日。
三十好幾且事業有成的男人該是什麼模樣?
成熟穩重?
深沉世故?
冷僻孤傲?
嗯……多少都沾了些吧。只是,這大都是「第三者」對他的刻板印象,至于他真正的德行……唉,他說過,她是他的「心月復」,既然是「心月復」,總逼不得已要去知道一些大老板不欲人知的秘密。
指尖輕搓著他的發尾,她下意識地端詳著那張男性臉容。
他的眉太濃、鼻太挺、下顎的線條太剛硬,而那雙總盯得遞交企劃案的員工全身冒冷汗的黑瞳,此時乖順地合起,蓋下太冷的輝芒。他的睫密密的、飛翹飛翹的,在下眼處投下淡淡陰影;而唇山明顯的嘴微啟,隨著呼吸噴出溫息。
他長得不算帥吧?
待在他身邊太久了,看慣了這張臉,讓她無法作出中肯的判斷,但不管他五官是否構得上帥哥的標準,不能否認,他很有自我風格,是那種即使沒人人群里,目光仍一下子就會被他吸引去的那款人。
兩道濃眉蹙了蹙,他睡得並不安穩。
余文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揉著他細發的指改而輕觸他的額,探了探溫度。還有些燙,但比起昨夜燒到將近四十度時的體溫,已經正常許多。
「再ㄍㄧㄥ啊,怎麼不ㄍㄧㄥ了?以為自己是原子小金剛嗎?」壓低聲音碎碎念,她開始以下犯上地用食指戳著他皺起的眉峰。
近兩年,他眉心上的紋路有加深的現象,只要一抿唇,那張臉簡直冷僻加八級,像西伯利亞的風呼呼刮過,除了她,沒人敢靠近。
山毛樺木的床頭櫃上,一座古董小鐘突然「叮叮叮」地流泄出樂音,輕輕柔柔,是她很愛的一首小曲——
回來吧,我的仙蒂露亞。
迸董座鐘是幾年前她為布置這處住所,在巴黎北區的Clignancourt跳蚤市場中買下的,純白的鐘面繪著一朵大紅玫瑰,鐘座兩邊各立著兩根希臘愛奧尼亞風格的小圓柱,每當長針和短針在十二點交會,一個精致的手工女圭女圭便會從鐘座里升出,隨著音樂擺手、踏腳、旋轉,跳著僵硬的佛朗明哥舞。
很詭異的組合,卻讓她對它一見鐘情。
她微微勾唇,想起男人第一次見到手工女圭女圭跳舞的樣子——瞇著鷹眼、皺緊眉頭、下顎還抽搐了好幾下,一臉嫌惡,特別是當她最後決定把它擱在他床頭邊時,他的臉部表情才真正精彩,一陣青、一陣白,恨不得一腳踹開它似的。
她不怕他的怒氣,真是待在他身邊太久了,久到早已模清他每個細微的動作和神態,明白他一切的生活習慣,久到讓自己無意間會遺忘兩人之間的主雇關系,對他擺出大不敬的姿態。
那時,她已作好心理準備地等著他發怒,不料他竟咬咬牙忍下了,僅是恨恨地瞪著跳著可笑舞蹈的女圭女圭一眼,又恨恨地瞪住她,不予置評。
她盡避面無表情,心里卻很樂,為著他無言的妥協。
一曲既終,小女圭女圭轉回正位,又滑進鐘座里。
中午十二點整了呢,他這一覺睡得也夠久了……正想著,門鈴啾啾啾地響起,她起身走向客廳,在玄關處停下腳步,透過大門上的貓眼探看了一下,這才打開門。
『日安,余小姐。』是一樓大廳的門房老亞朗先生。
余文靖望著那張總泛著紅光的胖臉微微一笑。
『日安。』她法文的發音十分好听,但僅會幾句日常會話,再深就不行了。
這座位在巴黎西區、布洛尼森林與塞納河之間的住宅大廈,當初銷售的對象便鎖定在金字塔頂端的小族群,除豪華且充滿藝術的外觀建築外,更擁有嚴謹的保全和管理委員會,每月需繳的管理費雖高得有點離譜,但管委會在各方面皆能配合住戶的需求,連門房也被要求必須懂得國際語言。
老亞朗咧嘴笑開,改用英文。
「妳訂的起司塊送來了,還有,唔……」他往抱在懷里的大紙袋中瞄了眼,點起名來。「還有費媽媽家的隻果、櫻桃、柳橙和白葡萄,噢!還有兩塊她自己做的海鮮凍和一大片烤肉派。海鮮凍和烤肉派是要送給妳吃的,謝謝妳上回帶給她那一大包的台灣蜜餞。」
樓下左巷的「費媽媽水果店」是余文靖在巴黎時經常光顧的地方,她和那位滿頭白鬈發、卻永遠神采飛揚的費媽媽混得挺熟,兩人雞同鴨講、比手畫腳,也可以聊上大半天,這全得歸功于她從小到大旺得不得了的長輩緣。
「謝謝你。」她心型臉上的笑漾得更深,傾身接過老亞朗懷里的大紙袋。
「噢~~為美女服務一向是老亞朗的榮幸。」
灰藍色的眼瞳俏皮地眨了眨,他右手捂著胸口,上身微傾,做出標準的紳士站姿,問︰「美麗的小妞,今天天氣真好,妳願意嫁給我嗎?」
這已經不知是老亞朗第幾次的求婚了,余文靖沒計算過,因他三不五時就會來這麼一下,抖落著法國男人的風情,心血來潮地逗她。
「唔……」她眼珠子溜轉,巧鼻可愛地皺了皺,千篇一律地回答︰「你如果肯送我大鑽戒和玫瑰花,跪在我面前為我唱一首歌,我就嫁你呀!」
老亞朗呵呵笑。
「有一天,我會買大鑽戒和玫瑰花來,為妳唱情歌。」
「好啊!」
她小臉湊近,和對方的胖頰貼了貼,感覺老亞朗吻了她的腮畔一下。
老亞朗離開後,她抱著紙袋打算往廚房去,剛走回客廳,卻看見男人不知何時醒來了,高大的身軀斜倚在房門邊,腰際的系帶松垮垮的,讓身上的睡袍半敞開來,露出一大片平滑的麥色胸肌。
睡袍底下,他只穿了一件內褲,的兩條小腿腿毛清楚可見,腿肚結實有力,兩只大腳丫沒穿室內拖鞋,直接踩在雲彩大理石地板上。
抿緊唇,頂著亂七八糟的鳥窩頭,他沉著濃眉,那雙眼疲倦中仍顯陰鷙,眼白的地方還數得出紅絲,一副沒睡飽的死樣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余文靖。
「室內沒開暖氣,地板很涼,你最好別光著腳走。」上一刻還和老亞朗開著玩笑,此時,她長發烘托的心型臉倒有些面無表情,跟平常在為他作口譯或報告行程時一樣,語調徐緩,平靜得可以。
必心他就關心他,非要擺臭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