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詠貞兩眉都成八字了。「回頭我找綠袖算帳,妳躲在馬車里,她肯定是幫凶啦。」
由于是上坡的路,有些顛,鳳祥蘭扶著一旁的橫欄,吐氣如蘭地輕嘆--
「妳錯怪她啦,我故意將她支開,要她幫香吟炖些補品。年家大宅我住了二十年啦,哪處的廊道庭院我不熟悉?妳們的馬車就停在大門前裝貨,我一溜出大門,也沒多想,就偷偷爬上其中一輛,哪里知道恰是妳負責的……」她一頓,輕咬紅唇,神情竟是落寞--
「原就說好要帶人家一道出來的,我好一段時候沒搭馬車、沒上郊外走走了,這會兒隨妳們來賑災,除散心外,也能盡點棉薄之力幫助別人,要不是永勁他、他……他……唉……總之,是我不好,累了妳們。」
「呃……祥蘭兒,妳、妳妳別說這話。」唉,她滿腔的保護欲全給喚起啦。頭一甩,年詠貞挺豪氣干雲地道︰「算啦,咱們把妳偷拎了來,照樣也能偷拎著回去,永勁那邊忙得昏天暗地的,早出晚歸,哪能掌握妳的行蹤?要是真紙包不住火,給他知曉了,咱兒替妳頂著便是,再不,也還有詠霞和詠菁作伴哩。」
鳳祥蘭笑出聲來。「我知道的,妳向來待我好。」
「呵呵呵……咱們從小玩到大嘛。」
馬車又行一刻,坡地變得平緩許多,臨時搭建的板屋和帳篷錯落著,圍在一口井的周邊。見年家馬車抵達,幾名健壯的漢子迎將過來,與為首的年詠霞寒暄幾句,便開始幫忙卸下米糧等等。
見年詠貞護在身旁,鳳祥蘭內心嘆了口氣,明白年家人全把她當成糖女圭女圭了,一見陽光便要消融似的。
「詠貞,妳忙去吧,讓我獨自坐在這兒吹吹涼風,別擔心我了。」
年詠貞清靈的眼珠子溜了溜,斟酌了會兒,終于道︰「那好,妳乖乖在這兒,我幫大伙兒搬東西,待會兒還得派糧煮粥、分送衣物,妳要有啥兒需要,喊一聲便成,咱們就在附近。」
鳳祥蘭微笑領首。年詠貞一走,她的注意力立即教不遠處一群嬉鬧玩耍的孩童引去。不識愁滋味最好,孩子天真樸實,有玩伴一切都好,她靜瞅著,有幾個孩子也好奇地打量著她,正拖著腳步悄悄挨近。
她可沒忘自己是個瞎眼姑娘,得做到「視若無睹」,便維持姿態靜靜候著,等那些孩子一個接著一個靠攏過來……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派糧的帳篷前已大排長龍,七、八只大鑊冒著團團白煙,白粥滾燙,年詠貞和幾名大漢正忙著替眾人盛舀,邊張聲提點要百姓們小心粥燙。
另一邊,年詠霞和年永菁已將保暖的衣物和棉被整理妥當,準備分送給大家。
正值此際,一匹黃褐雜花的駿馬疾馳而至,馬背上的男子半身髒污,素面灰袍的下襬淨沾泥上,一雙紫靴也被浸染成上黃顏色,幾縷發絲還擺月兌了束髻,散在寬額及兩鬢,瞧起來該是狼狽不堪,但那身影高大挺直,雙肩寬闊,而五官深沉嚴峻,一對眸更是神俊精采,教人望而生敬。
他翻身下馬,筆直朝發糧、供粥的帳篷步去,听見那年輕朝氣的嗓音嚷道--
「來來來,慢慢來,大伙兒都有粥吃,一旁還準備了幾味醬菜,各位若不嫌棄,便將就用些。唉唉,別垂頭喪氣的,吃飽才生得出力氣,休息一陣,等這天大晴了,大伙兒再來整頓家園--老伯,您的粥盛滿啦,小心燙呀,下一位--」
年詠貞抓著大木杓喳呼著,頭一抬,瞧見那灰袍男子立在眼前,瞬地瞠大雙眸,手里的大杓子咯一聲掉進大鑊里,好幾滴熱粥濺在手背上,竟也不覺燙。
「祥、祥祥祥祥……祥蘭兒快、快快……」直覺的反應,她是想叫鳳祥蘭快跑,躲得遠遠的,千萬別出現,哪里知道一句話教她說得七零八落,倒先露出馬腳了。
年永勁銳目陡瞇,沉聲問︰「祥蘭兒在這里?」
「呃……呵呵……祥蘭兒不、不不--」她雙手擋在胸前亂揮,正要找幾尺外的年詠霞和年詠菁求援,一旁隨著馬隊載糧前來的一各年家長工沖著年永勁道--
「大爺,祥蘭姑娘不在這兒。」
「對、對,她、她她不在這兒。」年詠貞咧嘴笑。
年家長工又道︰「不過,她一個時辰前是在的,就坐在馬車那兒,一群孩子圈在她身邊听她說故事,這會兒,正跟那些孩子爬到坡頂上玩耍,哪,瞧,上頭飛著兩只風箏,還是咱兒上回和阿德一塊兒幫孩子們糊的。」他一只手指著不遠處的天際,笑嘻嘻的。
聞言,年永勁的反應平靜得教人發寒,他收回視線,橫掃了年詠貞一眼,後者圓臉上的笑立即凍結,僵到極處,恨不得張嘴把那名不知輕重、不懂「民間疾苦」、老實過了頭的長工狠咬一口。
此時,年詠霞和年詠菁也發覺他的到來,不過一切都遲了,就見他從容地躍上馬背,又從容地策馬往坡頂上去,五官波瀾不興。
然而,這暴風雨前的寧靜,早嚇得年家三位姑娘花容失色,想到鳳祥蘭即將面對的遭遇,也僅能掬一把清淚,聊表同情。
秋汛也該結束了,天好清,即便有雲,也如雪白棉絮,聚集不了雨滴,只要別再降雨,暴漲的河水便能慢慢退去。
坐在草坡上,風清新迎來,吹動鳳祥蘭的發絲和衣衫,周遭童稚的笑聲此起彼落,沒來由的,她也跟著牽動唇瓣,直到一個小女娃跑過來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臉容微偏,笑渦輕漾--
「怎麼了?」
「姊姊,有人瞧妳。」
隨著馬蹄踏近,孩子們的嬉鬧聲漸漸平息,全睜大眼楮盯著那匹雜花大馬,以及馬背上面無表情的高大男子。
此時,遨游雲天的兩只風箏飄啊飄的,越飄越低,孩子們忘了操控,就這麼一前一後地栽落下來。
鳳祥蘭無聲嘆息。
懊來的總是要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他呀,就算惱著她、怒著她,也犯不著在孩子面前板著一張臉,雙目瞬也不瞬,幾要在她身上灼出兩個透明窟窿。
她迷蒙的雙眸視而不見般的掠過他,彷佛正側耳傾听,待要掀唇,那匹雜花駿馬忽地垂下頸,濕潤的鼻輕頂著她的肩和頰,還邊甩著大馬頭、邊噴出鼻息。
她先是一怔,忽地笑出聲來。
「小花?!呵呵呵……別鬧了,好、好癢……呵呵呵……」
小花……
听見自個兒的大宛名駒被起了這個名字,還一用便是三年,年永勁濃眉一挑,下顎線條繃得更緊,著實不懂當初自己是哪條思路出了差錯,在這匹馬買進年家的那一日,竟答應讓她「看」馬,而她所謂的「看」,便是用雙手撫觸馬匹,探索著牠的頭、牠的頸,梳弄著美麗的鬃毛,還俯在馬耳朵旁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然後一下又一下地輕撫馬背。
他記得那時她小臉上展露的欣喜,攬著馬頸,笑唇如櫻--
「永勁,牠的毛好柔、好軟,你模模,真的好軟,牠長得真好……」
「牠的毛色黃褐相混,東一小塊、西一大塊的,並不美麗。」他存心潑她冷水似的。
她並不在意,笑渦更深。「那麼……我要喊牠小花,永勁,你說好不?」
當初,他為什麼沒反對?為什麼不作聲?任著自己的愛駒受這等「侮辱」?
此際,鳳祥蘭一雙玉手撫著挨近的馬頰,親昵地輕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