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海 第37頁

「別擔心,我沒事的。」她優哉游哉地柔聲安撫。「你也去忙你的吧,別再為我耽擱了。」

他驟然懾住,瞠目瞪視她的怡然自得。晨晨?

「你以為我察覺不出你早就想離開?」她聰慧而冷靜地凝娣著他,心中恐懼,自己嘴巴說出的真心話,听起來怎麼這麼可怕?「也差不多該是時候了。」

是,也該是時候了。這是他心中一直反復告訴自己的話,也是他具體行動的方向。但這話透過她的嘴表達,猛地狠狠打穿了他腦門的什麼。

「謝謝你特地趕來,我很高興。」

絕艷的笑靨,隨同優美身影,翩翩步往深處的貴賓室。在一群儀態出眾的人們環侍之下,彷佛從容典雅的皇室千金,任由眾臣恭迎伺候。

晨晨?這是他的晨晨嗎?

不對勁。他有些渙散地橫捂自己前額,怔怔眨眼,無法理解。

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在放心不下什麼。這不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好聚好散,各分東西。那他在放、心不下什麼?今早接獲的情報,所有的人都被Eugene整慘了,唯獨晨晨,不自覺地在Eugene的安排下佔盡優勢,登往飛黃騰達的人生。她的搞不懂狀況,自會有人幫她逐步搞懂狀況。

他還在放心不下什麼?

為什麼自己已經在機場等候出境了,又火速折返,趕回她這里?

她哭得淅瀝嘩啦,等他等慘了,死命黏著他,什麼都不顧了。他手邊的人呢?

一直緊緊黏著他的柔膩小人兒呢?那張小花貓似的丑怪哭臉呢?那雙緊盯著他不放的大眼楮呢?

我們一起進去,看完了再離開,行了吧?

那我們看久一點。

她黏他,黏得連分分秒秒都珍借萬分。即使要她松開一直勾抱著的鐵臂,也是百般掙扎、千辛萬苦地才勉強放手。手放了,眼神卻依依戀戀地望著他不放,心里仍惦惦念念地蜷著他不放。

那是晨晨。

那麼,剛才輕松瀟灑跟他分道揚鑣的晨晨是誰?

犀銳的思路獰地運作,赫然環視整片樓層的格局、建物結構、晨晨前往的貴賓室方向,他頓悟了其中可能的花樣。

「先生?這位先生,請留步!」場務人員急急跟著他跑。楊大步疾行,動作迅速,周遭的人尚在不明所以的茫然張望時,他早已擦身而過,直逼展場內的貴賓室。周圍的服務員見狀也趕緊奔來,倉皇地企圖攔阻,剎時所有的氣流全自四面八方束涌往同一關鍵。

斌賓室。

所有現場人員想的是要及時擋下他,他想的則是這楝商業大樓在貴賓室那一區的相關結構,以及大樓周遭的交通動線圖。他的專業本能比他的腳步更迅速地,在他腦海中鋪展了天羅地網的相關資料,盤算的是闖入貴賓室之後的下兩三步動作,以及,可能的風險,和緊急備案。

「這位先生!」

場務人員打算蠻力相抗,出手抓人,不料楊只稍稍側身,對方沒能順勢抓到楊的肩頭,反倒自己重心不穩,往前跟蹌。

「請留步!」負責人大喝。

楊一抓到門把,頂身傾力一撞,門板應聲而開,門鎖損毀。室內光景,連追進來的現場人員都為之傻眼,愣在原地。

「這……這是貴賓室?」

「我不知道,我打從一開始的策展布置就從沒進來過……」

「我們也沒有啊,可是……」

「貴賓室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敢置信地望著氣派展場內這唯一的密閉空間,四面粉牆,一無所有,天花板上管線,照明也只是日光燈管,彷佛尚在施工中。整間貴賓室內!

只有一座貨梯。

他們困惑相覦之際,楊早已反向往遠處會場入口的客梯奔去,搭往一樓大廳。

他所料沒錯,整個貴賓室是動線的掩護,用來迅速載走獵物的陷阱。他今早約略自資料中瞄到晨晨的背景,平凡無奇,只不過有無聊的人在玩宗族血脈的游戲,

擾人清靜。

一闖出大廳正門,他全力狂奔,沖往左側的下一條巷道。

貨梯直通的地下停車場,只有一個出口,面對的是單行道。帶走晨晨的那幫人得開車繞往另一側,進入八線大道,才能上國道一號公路,直飄機場。

丙真如此,他就再難追到晨晨下落。

鋒面切入台北,大雨連綿,他跑得格外艱辛,想必對方行車視線也好不到哪去。可惜今天不是假日,否則台北的車陣絕對可以堵死那幫人,讓他沖上去把他們拖出來一一揍扁。

「晨晨!」車子疾馳穿出巷道時,他還差了幾步距離。這一大喊,不止車內的晨晨回頭,全車的人也都知道後有追兵了。司機立刻轉打方向盤,決定盡快月兌離平面道路,否則前方的紅綠燈會立即拖延了他們的進度,給楊可趁之機。

對方的轉向,與楊腦中調整的布局同步轉向。

完了,追不上!

他的理智已經先就客觀情勢判斷,做出最終裁決,但他的腳步停不下來,渾身肌肉仍在爆發狀態,鍥而不舍地奮力追趕,整個人失控,不听大腦使喚。

「晨晨!」

後座靠窗的她,艷然一笑,像對熱情粉絲致意似地在車內揮揮手,後會有期。

那不是晨晨!

如果她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巴在車窗上,狼狽留戀,他就信她是晨晨。可是現在的她,根本不對勁!

「晨晨,下車!」

人車距離在他沖越斑馬線、車子九十度大回轉時一度逼近,卻又迅速拉開。司機重踩油門,揚長而去,打算飛馳奔上建國高架橋,甩掉那尾追兵。

追不上了!即使立刻攔出租車也沒用,對方只需幾秒的時差,就可以竄入車陣的任一個縫隙,模糊焦點。他也沒有把握,他攔到的出租車司機會跟他配合。怎麼辦?車窗內朝他揮手致意的笑顏,隨著車子遠行的角度,漸漸消失。他豁出去地在大雨奔馳中,高高舉起自己從口袋里抓出的金屬物,沿路追趕。

陰雨不明的視線中,他高舉的小小扁圈不過微微一閃,車內的笑容馬上震住。

楊,那是楊啊!那不正是她最渴望的嗎?

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會不由自主地跟這些人走,作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回應。但她知道那是楊、他在追她、他要她回去、他舉起了一個東西。

小小的,圓圓的,隱隱地在雨中閃了一下金屬質感的反光。

她多麼希望、多麼渴求的,不就是!

正高高舉在他手中,無言的有力宣告。

楊!

她猛然驚醒,想也不想地就拉開車門,頓時車內的人大聲驚呼,司機急踩油門,還是快不過她的動作,結果害她整個人滾落車外。

接連兩三聲刺耳的煞車急響,是外車道差點輾過她的其它車輛。她安然無事地傻傻趴在馬路上,及時煞在她身前的車主,卻在自己車內魂飛魄散,隨即又被突然起身的晨晨,嚇到驚聲尖叫。她的雙臂滿是擦傷,禮服沾滿路面污水,她卻什麼也顧不得地快步回奔,一拐一拐地切切跑往楊的方向。後方車內的人遙遙喚她,喊話,其它車輛不滿地狂按喇叭,要求讓路。通暢的道路漸漸堵塞,逼著前方車輛快快閃開。

她什麼都看不到、听不到、感覺不到,全神貫注地,盯著楊高舉的那小小的一輪光圈。她慢慢拐著跑,一步接一步,吃力卻滿臉欣喜地辛苦奔來。

他自己也傻住,怔望她,不知道這一招的威力有這麼大。

他只是……可是沒想到……

大雨把他倆溶得像兩地泥人,邋遢不堪,卻怎麼也洗刷不掉她的燦爛笑靨,像盛開的花,層層綻放。他知道這死小孩其實很美,但從沒見過她有此刻這麼懾人的美。只因為他舉起了這個,就破解了不知名的魔咒?要降服她,這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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