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聖賢 第6頁

不知是否車上冷氣太強,她整個人縮成一團,本能性地試圖溫暖自己,卻只帶來更強烈的孤單。

長途行程的終點,是晚霞燦爛的耶路撒冷城。全車的人都下車走光了,她則仍在努力和司機交涉,將她載往美國大使館或駐在此地的台北辦事處,她需要協助。

她不強人所難不行,因為這里荒涼的程度令她心驚,打死都要逼司機載她到人多的地方去。

司機竭力說明他不能再發車的理由,但她不听,也不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一定要他听她的。司機百般不爽,最後還是認栽了,把這嬌小美麗卻難纏的東方姑娘送往最近的地點︰位在新城區的台北辦事處。

日落西山。

世界各個一神信仰的宗教︰猶太教、基督教、回教,全沖撞在這兵家必爭之地。一年有上百個不同的宗教節慶,一天之中充滿不同信仰的各種祈禱。日暮時分,或遠或近的祈禱廣播及悠悠吟唱,交織成奇幻的景象。

這聲音,勾動她不安的記憶。

昨天中午听見這祈禱廣播時,隨之而來的意外追擊與驚恐一直延續到此刻。這不是她熟悉的聲音,也不是她熟悉的環境。她害怕,想回去,回到原來的世界、原來的平凡生活。現在回想起自己對堂哥的嘔氣,實在可笑,微不足道,何必在意?

所有的災難即將落幕,回歸正軌。她決定了,一回去馬上跟堂哥握手言和,不再跟他斤斤計較,她要以更開闊的角度看待自己的人生才對。

這趟歷劫歸來,也算不虛此行了。

司機將車停妥,放她下車就快快開走,像是趕著下班回家吃晚飯的公務員一般。她孤身在冷清的街道上,古舊的辦公大樓門前,西裝筆挺戴著臂徽的辦事處安全人員,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她,似在詢問她想干嘛。

奇怪,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愛打招呼,卻很喜歡瞪人。

「對不起,請問……台北辦事處在這里吧?」

「你有什麼事?」

「我需要幫助。」她籠統說明她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境內遇到的可疑交易、輾轉由開羅逃往此地的過程。

「我查看一下你的護照。」必須作基本的確認。

對方瞪視護照上的照片,再抬眼盯住她,視線往往返返,才終于俐落合上,遞還給她。

「你來遲了,現在所有人都不再工作,等星期一再來。」

「為什麼?」樓上的燈明明還亮著,應該還有人。

「因為今天星期五;太陽下山後,安息日就開始了。」停止一切的活動,包括銀行等機構、商店及交通巴士,統統歇息,路面空蕩。

「可是我現在很需要幫助啊!」哪有這樣的?「我只能在這里站到星期一嗎?你們的急難救助在哪里?」

安全人員不耐煩地一再解釋,他只是個外聘的安全人員,不負責機構本身的行政作業,但又拗不過她,只得啟用公務車,把她速速載往美國大使館,丟掉這燙手山芋。

太官僚了!她心中惶惶抱怨,期盼著自己能得到美方的友善幫助。她這時不得不慶幸自己的雙重國籍;父母當年的煞費苦心,今日真的救了她一命。

黑色轎車愈來愈駛往耶路撒冷郊區,寧靜祥和的山谷,緩緩融入夜幕中。安全人員雖然不太客氣,卻還是向她說明,為何不往東耶路撒冷的美國大使館,而往西耶路撒冷的另一處美國大使館,為何之前的巴士司機會急著趕回去,以免觸犯安息日不可勞動的戒律。

原來如此。

她為自己的無知與蠻橫感到內疚,不過情非得已,她不能不……

車子抵達之處,令她詫異。這里明明是耶路撒冷,眼前的景象卻像極了南歐莊園,葡萄樹與橄欖樹濃密美麗,幽靜宜人,典雅溫馨。

里頭出來迎接的人,怔住了她,瞠大雙眼,無法回神。

怎麼會是……

「慧東,人我帶到了。」安全人員推她下車。「她說的內容跟你告訴我的資料一致,應該是她沒錯。」

「謝了。」俞慧東一手鉗住她的上臂,一手遞來卷成筒狀的整捆鈔票給對方。「代我問候你老婆和孩子們。」

為什麼……他會在這里?為什麼連這個安全人員也是他的人馬?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她拚命逃跑的結果,又落入他手里?為什麼?

「走吧,晚上天冷,進屋里去。」

他話說得是很溫柔,拖她入內的手勁卻專斷凶狠,毫無轉圜的余地。莊園內的服務人員欣然和他寒暄,說很高興他終于等到太太回來了。她不知道這里是度假飯店還是民宿,只知道自己的努力奔波,竟是徒勞無功。

還要再逃嗎?還能怎麼逃?她為什麼會遇上這種人、這種事?

他沒有將她押往客房內,而是帶到餐廳,請人替他倆做了簡便熱食,沉默用餐。

懊是入睡時分,餐廳一角只有他們這桌點著小燈,杯盤細微的踫撞聲,伴隨著他的啜飲與咀嚼,隱約作響。她什麼也沒踫,還在錯愕當中,思索著這一切的荒謬。

「為什麼連安全人員也會被你收買?」

對于她失神的喃喃自語,他只還以冷笑,低垂的雙眼抬也不抬一下。

「你由哪一點認定他是辦事處的安全人員?」

「他明明有戴識別臂徽。」

「你喜歡的話,我們明天去逛市集,我買給你。」要多少有多少。

所以那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安全人員或駐派守衛?

「我們那幫人,沒一個願意犧牲小我,飛到以色列來抓你,只能由最先惹上麻煩的我出面收拾。我轉機需要時間,也不想親自去逮人,把自己搞太累,就花錢請人代勞。」

所以他早料到她會向大使館或辦事處求援?

「快點吃,不要讓服務生等著收拾。」伺候完他倆才能去睡。

誰要吃他的東西!

她憤怒地一掀大盤,朝正面對坐的他翻去,但他比她更快一步地伸手扣住她右腕,讓她動彈不得,盛面的大盤仍穩穩地躺在桌面,安然散發溫熱的香氣。更教她火大的是,他以一只手搞定這一切的同時,另一只手正回晃著紅酒杯,淡淡品味當地佳釀。

她還有一只手可以用,恨不得重重甩他一巴掌,卻被他自杯緣射來的冷睇嚇阻,無法采取進一步的愚蠢動作。

而且,她被他鉗住的右腕,非常痛,痛到整只右手都因血液不通暢而腫脹,通紅麻木。

「陸小姐,就請你多一些對人應有的體諒吧。」他略略一揚另一手,讓遠處一角打著哈欠的服務人員上前善後,只留紅酒和點心在幽微的桌面上。

他們看似親密平和,手扣著手,實則暗潮洶涌,尖刻相斗。

她早已淪入劣勢,卻死都不肯吭一聲。要她跟這種人求饒,還不如讓他活活擰斷她的手算了。

「我無意跟你對立——」

「那你現在的行為叫作什麼?」

他淡淡苦笑。「你好像到現在都還沒搞懂自己的處境。」

「誰能讓我懂?你嗎?」

「事情會搞成這樣,你自己多少也有責任。畢竟大家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你卻魯莽地闖進別人的地盤,壞了別人的好事。」

「我根本什麼都沒看見!」

「卻讓別人看見了你。」

「但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我也完全沒概念!」

「誰會相信?」

這個俞慧東!她恨透了他這種雲淡風輕的德行,仿佛他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

「陸小姐,我只想盡快了結這項失誤,把一切損失和可能的傷害降到最低。你如果不配合,只會增加我們雙方的困擾,對你並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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