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仍舊沉默,仍舊坐在原處。彷佛是與他們同一群的,又彷佛是與他們不同世界的人。
現在不是瞎攪和的時候,該想想張家派對之行的事該怎麼解決。
他才正走出書房,打算召個機靈的隨從與喜棠同行,就看見一個極不顯眼的佝淒身影候在門邊角落,恭敬上前。
「紐爺爺有事?」
喜棠帶下南方的這名老僕,話少人小,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有如大宅里淡淡的一抹影子。
「請讓奴才今晚同二少女乃女乃隨行赴宴吧。」他甚是客氣。
「我自有安排。」
「恕奴才斗膽,二少女乃女乃這回受的委屈太重,她的脾氣,恐怕旁的下人處理不來。」
世欽從容帶上里頭一團雞飛狗跳的書房門扉。「你伺候喜棠多久了?」
「三代。」
「你是她母親紐祜祿氏那兒的家僕?」
「是,奴才隨福晉一起嫁入王府,又隨二少女乃女乃由王府嫁到此處,對二少女乃女乃再了解不過。」他極慢極慢的說話方式,磨人耐性,世欽卻听得很舒坦。
只是有一點,他不明白。剛才不過是一場口角,為什麼會說喜棠受了很重的委屈?
紐爺爺自幼侍奉代代公子小姐們,當然知道世欽此刻在思忖什麼。但主子不問,他就不說,恭敬地閑閑耗著。
世欽擰眉凝睇烏亮的鞋尖許久。「張家的派對,就由你伺候喜棠去。我傍晚有個餐會,沒辦法同行。」
「是。」
鞋尖的一絲灰絮,隱隱約約地棲在亮皮上,惹動他的郁悶。不需為這點小事躬身處置,但心頭被引發的疙瘩感受,又令他渾身不舒服。
「她就這麼想參加丹頤的糜爛派對嗎?」世欽愕然,意外於自己不听理性控制的嘴巴。
「不,二少女乃女乃沒那興趣,她只是賭氣。」
「大姊和大哥說話多半有口無心。」
「二少女乃女乃賭氣的對象不是他們。」
世欽驟瞪老僕。喜棠翻臉的原因,是他?
「二少女乃女乃從小長在人多嘴雜的王府里,大小姐和大少爺哪斗得過她?」只是懶得顯牙露爪罷了。
她到底在氣他什麼?「那也犯不著硬要赴宴。」
「二少女乃女乃非去不可,好做個了斷。」
「了斷?」
「二少女乃女乃不在乎的事,她就懶懶的,隨性得很。一旦在乎起來,就會鑽牛角尖,而且一路鑽到底,把自己弄到人仰馬翻為止。」
他不曾見遇喜棠這一面,但他強烈地感覺到,今晚不宜讓喜棠單獨赴宴。
「董事長?」秘書戴倫帶著大批文件與公事包前來,沒想到世欽會和一名老僕早候在書房門口。「對不起,我來遲了嗎?」
「沒。」但傍晚的餐會,他決定——
「您傍晚餐會的事宜全備妥了,所有的常務董事也已確認過,今晚都會出席。」
世欽頓時被夾殺在其中。
他召開的餐會,他必須負責到底,畢竟他不是一天到晚只管談情說愛的油膩小白臉。但喜棠怎麼辦?他放心不下,誰又能替他照料她?
不知怎地,他竟在這一瞬間想起先前她莽撞趕來的雀躍呼喊。
世欽!世欽!
在那雙美麗的大眼楮裏,他就是全世界,她生命中的唯一。而他還給她的,只有委屈?
☆☆☆
張家祖上本是鹽商,家底富厚,加上近年在房地產與紡織業的投資成果豐碩,使得這代小輩閑到只能無奈地散鈔票,或是大家來比浪費的花招。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把汾陽路上這棟花園豪宅襯如天上人間。塔松花園,雪麗噴泉,璀璨燈火將奢華宅邸化為廣闊綠茵上的一叢碎鑽,遙遙遠遠,熠熠動人。
張家幾個公子哥兒們交游廣闊,來賓各有來頭,囊括三教九流。樂趣之一,就是比較比較彼此身旁最新女伴,相互監賞。
也有不好此道的清流之士,在開放的寬敞起居間內自成一國。
「訪事員發電報來上海時我還不太相信,直到通信社把事情傳開了,我才知道他們是玩真的。」
「沒有用的,那些熱情全是文人們的理想。」
「是嗎?張熔西卻跟蔡元培直接向孫中山挑明了,護法之事必須做一個結束,而且強烈反對北伐的主張。」
「世欽倒認為南北之間必定開打。」
「怎麼說?」
「何不叫他親自說?」
「世欽還沒到嗎?」
眾雅士詢望懶懶啜酒的家主,只見他悠哉晃著水晶杯中的極品。「世欽不會到,他早訂好了傍晚的買辦餐會,但他的新娘子會來。」
「你妹妹怎麼辦?」
和如意郎君的嬌妻踫面,情何以堪。
「讓她們踫個面也好,不然我妹永遠不會死心。」張丹頤說得可輕松了。
「別再欺負你的寶貝妹妹,她已經夠難堪的。」人人都知道她是董家內定的媳婦,怎知世欽自北京回來,會順道帶了份「土產」,砸壞眾人美夢。
「丹頤,你為什麼會知道世欽不來,可他媳婦會來?」女子一人赴宴,未免奇怪。
「我耳目眾多。」
一旁女伴被他頑皮的表情逗得咯咯竊笑。
「八成又是世方抓著他大吐苦水泄的密。」哎,這對公子哥兒,天生活寶。
「世欽的媳婦到底是怎麼樣的人?」一名素雅精練的女子正色道。「那天學會聚會時,我還沒看到人就听說被世欽帶回家了。她好像體質不太好。」
「太細致了,過分嬌養。」另一名當天也在場的學會人士閑吟。「打個比方來說,我若能餐餐吃到幾個結實的餃子,就滿足了。她嘛,大概要春天白牡丹蕊、夏天白荷花蕊、秋天白芙蓉蕊、冬天白梅花蕊,調以雨水的水、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才養得起。」
「這麼難伺候!」旁人怪笑。
「你們瞧見她時就知道了。不然你們問問施密思,他當天還跟她同車到場呢。」
「NO,NO,NO!別問我。」席間金發藍眼的俊朗男子搖手討饒,笑語中滿含獨特的腔調。「每個東方女子對我來說,都像個謎。」
「這不是東方或西方的問題,而是男人不屑於認真地去了解女人。」
甜美嬌柔的回應,既突兀,又語帶玄機。起居間內的騷人墨客紛紛轉望,矚目在門口佇立的縴小身影上。
「不好意思。沒人招呼我,我就自己跑進來了。」
「歡迎,喜棠。」丹頤欣然大步上前,親自迎接。「該不好意思的是我,竟沒交代下人要特別通報一聲。」
在座男士起立致意,女士們頷首淺笑,聊表歡迎。
眾人無不詫異。
她的確如傳言所說,矜貴嬌弱。她慵慵懶懶地,似醉還醒,懷中環著一團毛茸茸,有著和主人一樣可愛的臉蛋,以及晶亮大眼。
「這位是喜棠。而這位,就是那天大鬧百貨的元凶——大妞妞。」丹頤鄭重介紹。
「來,打招呼。」喜棠寵溺地揉著小炳巴哄道。
「汪!」
全場傻眼,一時不知該如何跟狗打招呼。
最讓人驚嘆的,仍是那一抹奇特的絕艷存在。
如果南方是機靈與活躍,那她就是北方來的深邃與頹廢。像末代王朝般地充滿繁復之美,又淡淡的,什麼都似無所謂。
唯一泄漏她底細的,是那雙眼楮太亮、太清,不夠混濁老練,缺乏腐朽氣韻。
新與舊,中與西,慢與急,青澀與圓熟,單純與世故,種種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處,形成一道奇異的風景。
「這幾位都是天狼會的成員,只是那天沒機會向你介紹。」丹頤優雅而滿意地一一詳述,替佳人效勞。
「呃……請問一下。」
拉里拉雜的輪番引薦,被施密思的按捺不住傍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