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姬 第21頁

第7章(1)

昂屭懷里的她,睡睡醒醒,昏昏沉沉,無法得知他賓士了多遠、多久,只有海潮拂過臉頰,如同清風帶起長發飛揚般的飄揚,告知著她,他仍橫抱著她騰飛,沒有止步。

能有幾位龍子趕來阻止他的希冀已然落空,這一路上,他們尚未遇見半只蝦兵蟹將,誰來都好,來阻擋負屭呀……別讓他錯下去,她並不樂見他因她之故,開罪他父王,惹得龍顏大怒,換來責懲或處置。

「你又嘆氣了。」負屭沿途已數不清楚有多少聲細小吁嘆,由她口中逸出。

「因為你正做著教人忍不住想嘆氣的事……」她擔心他,擔心到不由得吁嘆連連,他卻一副無事人模樣。

「我不覺得這件事做起來有哪里錯了。」他心里沒有半點遲疑或後悔,更沒有惶恐忐忑,甚至他唇邊揚起淡笑,慶幸自己做了,帶她逃離龍骸城,免於成為魟醫屠刀下的亡魂一抹。

她的回應,又是一聲嘆息,爾後才問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不知道。」

這答案,教她不由得挑眉覷他。

「還差一些些。」他補充。

「你不知道要去哪里,卻知道還差一些些?」

「直覺。」

與其說是直覺,不如說是敷衍。她暗暗思付著,忽覺周遭景致很眼熟,越專注去瞧,越是驚愕,瞳眸瞪大,小嘴微張,訝然得無法成言。

美麗的嶙峋海脊,清澄似琉璃的海水,海草茵茵,猶若人界陸路上最精致的織物,蔓延一大片。海底峰石連綿,峭拔直立,延伸到無邊無際之端,最高那處,比擬著人界的天山,挺突而上,穿越了深海,破出海面之後,它有了名字,稱之為「雷澤」。

處於雷澤山的最根部,深潛萬里,山勢趨於平緩的那兒,隔絕於世的寧靜國度,岩壁上歇滿帶光螺貝,遠看似天上星辰,不滅的光亮,永不墜跌,海中難見天際繁星美景,此處卻極似人界仰望的銀河,毋須冒著浮出水面而遭漁人捕捉的危險,便能聊以代替,這片岩,他們喚它,星岩。

他們……

族。

這里是……她的家鄉。

「你……怎會到、到……這兒來?」她結巴起來。

心里已試圖接受他不是她的「負屭」這項事實,他卻在沒有她的指路之下,來到族故園,這太匪夷所思……這……

她胸口一窒,近乎疼痛。

「景致不錯,也很隱密,就在這兒暫且住下。」他說。

「負屭——你回答我!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她不接受他言不及義的答案。

他狐疑地揚眉,她如此激動,實屬罕見。

「走著走著,就到這里來,見位置清幽隱密,適合暫時躲藏,你何須覺得詫異?我不知道此地是何處,也不是一開始便打定主意要來,一切只是踫巧。」負屭以犀利眸光審視她臉上那抹愁緒,「怎麼,你識得這里?」

「……這里,是我的家鄉。」

昂屭了然,感覺懷里的她,微微發抖。

家鄉,幽美卻死寂;景色如畫,但空無一,靜得不聞世俗囂擾,不見昔日美麗的傳說氐人悠游其間。

這里曾經發生過某些事,某些足以逼迫族離開的事。

「你要留下來嗎?抑是再換他處?」負屭問她。若此地會勾起她的傷心記憶,速速離開為上。

「……我想留下來。」她靜默好一會之後,才回他。她指向星岩,「若我沒記錯,那邊石柱後,有條細道,能通往族一處更隱密的岩洞。」不知過了百年,一景一物是否產生變化?

昂屭抱她游去,果真別有洞天。

通過一條婉蜒如蛇的岩廊,岩廊布滿紫礦晶叢,如繁花綻放,若在人界陸路,每一叢輝耀紫晶代表數之不盡的財富,在海底深處,它們與一般岩石無異,同樣棲息著蝦蟹,同樣陪襯著油綠海草。

穿過岩廊,豁然開朗的視野,被巨大葵群佔據,瑩白帶半透明的葵體輕慢蠕動,葵須隨海潮搖曳,一波波,規律整齊,仿似白浪起伏。它們是活的生物,呼吸著,生長著,在此繁衍生根,包圍這方隱密天地,層層疊疊交織於葵須觸手之下,形成天然護蔽屏障,錐狀岩洞上方有一圓形開口,灑落外頭星岩岩壁間,一顆顆亮螺貝所發散的淡淡輝光,乍見之下,像極了滿月。

「我們總是在這里躲避鮫鯊的攻擊,那兒洞口太小,鮫鯊進不來。」她指向月兒般的錐洞,輕輕微笑。

「這里確實是相當好的地點。」負屭亦決定以此處為暫棲之所。

「我們族不害怕玉皇葵的毒,它們反倒成為我們的庇護,可是你……」她怕他中毒,當他抱她穿梭於玉皇葵群之間,她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尋常人只消踫觸到玉皇葵觸須,須上的些些毒液便足以致人於死。

「我是龍子,區區玉皇葵之毒,我不看在眼里。」他沒有這麼不濟事。但被她擔憂關心著,心里還是頗為滿意。

他走向其中最巨大的一株玉皇葵底下,葵身如千年老樹直挺,葵須緩慢搖曳,它色澤特別澄透晶瑩,比擬無瑕水晶,有過之而無不及。

將所有動作放至最輕最柔,他護佑珍寶般,安置她倚靠著玉皇葵坐下,玉皇葵底下是一層平滑綠苔,柔細致女敕,更勝絲綢。

「餓不餓?要不要吃些什麼?」負屭安頓好她,望向她問。

「你不回去,真的好嗎?」她沒答,只是反問。

「我以為這個問題我已經答覆過了。」負屭臉上的堅決神情,就是答案。

「為我這條與你無瓜葛、無交情、無友誼——甚至稱不上泛泛之交的,淪落至負罪叛逃的狼狽窘境,屈居於這種狹隘地方,著實不智。」她詞窮地勸著,說來道去,仍是這番論調。

「你跟我的關系,真如你所言無瓜葛嗎?」負屭目光灼灼。

「難道,你現在想承認你是狠心拋棄我百年的那位『負屭』?」她回視他,專注認真。

「當然不是。」他對於成為他人的代罪羔羊,全然沒有興致,個人造業個人擔,他並非那個男人,自是不會去扛那個男人的罪嫌。

「既然如此,你和我的關系,便真如我所言,毫無瓜葛。」她幽幽淡淡,撇開臉龐,劃清了干系,希望她這樣的態度,能讓負屭氣她、惱她,不願再浪費心力為她多做半件事。

沒錯,他不是「負屭」,他是與她素昧平生的高傲龍子,他不是她等待的人,不是惹她傷心的人,不是她決意不再相見的人……他對於她一無所知,他不曾分享過她的喜怒哀樂,不曾進入過她的生活,他與她就是陌路人,何必因為容貌姓名相似而硬要扯上關系,連累他違逆海中龍王,換來不忠不孝的罪名?

昂屭對她刻意疏遠漠然,想跟他判若鴻溝之舉,明顯感到不悅。他薄唇緊緊抿平,眸光炯炯凜冽,直瞅她妍麗容顏。

他知道她心里有人,知道那人佔據太久太深太滿,要連根拔除根本不可能,他不確定她還願意愛人嗎?她的心,仍有空缺容納得下其他男人嗎?抱持著這些疑問,他感到棘手、挫折,向來自恃的驕傲,在她面前竟變得渺小無力。

明明無法肯定自己能否進駐她的眼里及心底,仍舊堅決地將她帶離龍骸城,留下滿城風暴,任由自己帶她逃跑的舉動引發後續事端,惹怒父王,換來傾巢追兵,甚至是兄弟撕破情面的獵捕……

為了一個心有所屬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人生中,就屬此刻最愚蠢。

值不值得的問題,早已拋諸腦後,現在去思索這個,沒有多大意義,做都做了,他沒有後侮,他痛恨她的心有所屬;痛恨令她心有所屬的人不是他,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樂見她死,不樂見她一臉空洞,默默步上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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