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姬 第25頁

魚姬的臉色,變得蒼白。

他說的故事,她太耳熟了,幾乎是同一時間,腦海深處,有兩道遙遠遙遠之前的交談聲音,正重復上演——

我喜歡你,請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麼游戲?

我們族是由雌性自個兒挑未來伴侶,雄性只能被選,我喜歡你,只喜歡你,我唱求偶歌給你听,把你勾回家,你就變成我的了。

……

你驚喜到完全說不出話來嗎?

……是驚嚇。

吧嘛驚嚇呀?對了,我會跳舞哦,我們求偶時,都是這麼跳著的。

……你明明只是繞著我轉圈圈,沒資格稱之為跳舞。

哎喲,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

你這是默許了?

……我不是,不信你們那一套凰求鳳。

不給追哦?你好小氣。

……你讓我追,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

我會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女才淪落至雄鮭倒追的下場……

……我讓你求偶倒追,回去也會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裝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兒,假裝是你追我的,這樣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羅!太好了!

……不要再跳那種看起來有點蠢的求偶舞。

我是開心在轉圈圈啦!

……原來所謂的求偶舞,就是將雄性轉得昏頭轉向,再伺機下手的舞蹈。

你嘴真壞。

魚姬倍覺暈眩,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背嗎?」她努力擠出這句話來,平穩口氣卻已不在。

「背?」

「一眼就好。」

這突兀的要求雖令負屭心存疑惑,卻也沒拒絕,他扯開襟口,果裎上身,背向她,忽聞她冷冷抽息聲,負屭轉首,看見她臉上難以置信的震驚神情,以及用著如遇可怕妖魅的眼神,緊盯著他的背部,淚水不停由她眼眶間漫溢出來,融入冰冷海水中。

「騙子……」她數度吐納間,硬生生咬牙道出這兩字。

「什麼?」

「你這個騙子……」她拉開兩人距離,越退越遠,直至貼到海牢殘毀的破牆,才知已無退路。

「你為何說我是騙子?」負屭伸去的手,被她一把拍開。

「你就是騙子!」她涕淚縱橫地吼他,使出渾身力量,勉強將負屭推開小小一步,閃過他要游出海牢,負屭反手握住她的腕,換來她奮勁一咬,狠狠地,咬傷他的手背,掙月兌了他,踉踉蹌蹌游開。

昂屭正要追上,右掌本能撫上後背,他的背,並無異狀,只是一片布有龍鱗的背脊,他是龍,身上有幾片鱗便要受此莫名其妙的控訴嗎?!他何罪之有,讓她一連叫他三次騙子?!

「魚芝蘭!」負屭輕易追上她,她根本無法游遠,短短咫尺之距,便抓住她。

「放開我!」她抗拒地揮舞雙手,推他、扯他、攻擊他。

「魚芝蘭——」她的拳打鰭踢,對他造成不了傷害,他只擔心她會弄傷她自己。

「我不叫魚芝蘭!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的真實名兒——你真可惡!我竟然相信你這般荒謬的謊言,信了你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你用一個又一個的謊,再三騙我,你覺得很有趣是嗎?!看我被你耍戲在掌心之間,滿足了你的玩樂興致嗎?!」她多恨自己力量不夠,打不痛他,打不傷他……

「你說得很混亂!我完全听不懂!」他鉗扣她的雙手,阻止她零落無力的綿綿拳雨。

「不懂的人是我!你怎還有臉裝出一副全然狀況外的神情?!」她簡直是嘆為觀止,到現在他仍在作戲?!

「你到底在說什麼?!」負屭幾乎要動怒了。

「說什麼?我說我被騙了一次又一次,說我之前蠢到受你那遭人冒名的說詞所欺,說我已經弄清楚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負屭!從頭到尾我否認過嗎?!」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是哪個負屭?」她凜著淚眸,直勾勾看他。

「龍骸城六龍子負屭!」

她淚眼迷蒙,又充滿沉沉劇痛,不斷地點動螓首。

「你是負屭,也是『負屭』,自始至終,沒有第二個人……你不想認我便罷,何以羅織成串假話,再一次……闖進來,擾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麼?你非要親眼看見我因你癲狂致死,你才願意放過我嗎?我已經不知道你為何要這麼做……我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要讓你這般報復我?先是百年苦等痴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態出現,嚴詞否認你就是『負屭』,更端出義憤填膺的扞護態度,為我打抱不平……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戲,演得這麼好,讓我相信,你是無事的人;讓我相信,你只是湊巧和『負屭』生得一模一樣;讓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當你看著我狐疑於你到底是不是『負屭』時,你心里,在笑我愚蠢吧?在笑著你又成功戲弄我於股掌之間,像個傻子……」她的聲音虛軟下來,淚珠止歇不住,紛紛滾入咸苦海水,她唇角揚起自嘲的笑,美,卻悲傷至極,她垂下眸,再也不願望向他。

「我與你口中的『負屭』不是同一人!我羅織了什麼謊?!我沒有說過半句假話!你憑哪一點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帳視為同一人?!」負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來已是弱不禁風,他真想用力搖晃她,將她搖醒。

她不說話,閉上長睫的眼,仍舊源源不絕溢出眼淚。

「魚——」本欲再喊她「魚芝蘭」的聲音乍然停頓,他不是這樣喚她……魚芝蘭是個假名,她叫……

魚姬,他听她對參娃這般自我介紹過。

但此刻他腦海里,浮上的卻是另一個名兒,一個他未曾听過,但又鏤刻極深的昵稱︰

「……囡囡。」

他月兌口同時,她張開了眼,眼里除去水霧,還有恨。

這不對!他不是拋棄她的無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為何會喚她「囡囡」,如此親密的稱呼,若非熟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昂屭此刻比誰都更混亂……應該是他在何時何地曾听她提過這兩字?

是吧?

是嗎……

他試圖回想,她是否向他說過半次有關「囡囡」這個名兒……無論如何想,亦找尋不到攸關的記憶。

她沒有提過,至少,從他由人界陸地帶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卻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聲聲說你不是「負屭」,不是那只混帳「負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負屭」才知道的事情,你還要狡辯?還要再拿怎樣的謊話繼續欺騙我?

「這太不對勁了……我沒有失去任何記憶過,我可以發誓,若是真的,我一定會記得,一切都不合理——」

「夠了。」她搖著頭,撇開臉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句話,我只信我親眼所見,你可以繼續假裝你不是『負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戲之前,該要銷毀的東西,別忘了先處理掉,才不會不經意間露出馬腳,壞了你戲弄人的好興致。」她說得無比冷淡,伸手撥開他握在膀間的鉗制大掌,艱難且笨拙如孩童學步般搖搖晃晃,游回星岩方向。

昂屭明白他應該要立刻追上去,他問心無愧,憑什麼受此控訴和仇視?!

容我先提醒你,作戲之前,該要銷毀的東西,別忘了先處理掉……

此話何意?

讓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開始。

他的背。

昂屭雙掌在海潮前後方分別輕緩一劃,兩片薄膜般的水鏡,包圍著他,後頭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射於他眼前那一面水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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