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石記 第18頁

石炎官深呼口氣︰「你說話真酸。別忘了,我並非自願如此。」

「是呀,你非自願,所以我們就活該倒霉任你欺負。」

「我沒有欺負你們。」

「你有。」

「我沒有。」

「那你挪動尊腳到紅豆房里去瞧瞧,她整整哭了兩天,不只是因為你的失憶,更因為那天你的舉動——若這不算欺負,那請你教教我,你所謂的欺負又是什麼呢?」她並非有意將過失攬在石炎官身上,只想激發他回想過去的原動力。

石炎官無語抗辯,只能吹胡子瞪眼。

良久,他才再開口︰「好,就算我因為喪失記憶而無心傷、傷害了她,那你也不能將什麼有心失憶的罪名掛在我、我頭上。」

「我不會亂扣罪名,‘有心失憶’並不是指你。」她低眸。她指的是那個她自小生長到大的東方府邸,那個從不曾給予她關心或注意的家……

「不然是指誰?」

她瞅著他。

「這對你來說應該比不上找回關于你自己的記憶來得重要吧。有空探索別人的隱私,倒不如向白公子、紅豆或青魈多問些自己的過去。」

石炎官右手一勾,環住東方流蘇腰間︰「我覺得探人隱私有趣多了,要不然,你每說一件關于‘有心失憶’的事,我就听眾人說一回我的過去?」

「怎麼算都是有利于你,我何苦呢?」

「那你又何必強逼我盡早恢復記憶?對你又沒有益處?」他咧嘴一笑,反將她一軍。

「說得有理,是我多事了,你就自個兒慢慢窩在這里享受寧靜和孤單吧,不奉陪了。」她試著拂開他的熊掌。

他的左熊掌輔助右熊掌,鉗制在她腰後︰「別生氣嘛,我說笑罷了。不然,我每听眾人說一回過去,你再告訴我關于‘有心失憶’的事,這樣行了吧?」

換湯不換藥。東方流蘇撇撇嘴,仍是妥協點頭。

「好,那你可以開始說了。」石炎官做了個「請」的手勢。

「說什麼?」

「你不是要告訴我,關于我的過去嗎,我等著听呀。」

「我不認識過去的你。」她以前就告訴過他了。

「說說你所認識的我也行。」反正只要等她稍微講個三四句,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挖她隱私了。

她掙開他的臂彎︰「我還是去請白公子和紅豆來告訴你——」

「不,我要自己選擇‘說書者’。」

「別任性……」

「我偏要。」他一臉耍賴、耍賤的痞樣。

她暗暗嘆息著,他什麼都忘了,就是忘不掉頑劣惡性。

好吧,硬著頭皮開講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個土匪——不過是仍存善心的那種。我們頭一回的相識是在破廟里,當時的你受了點小傷,我正巧救了你……然後你直嚷著要、要報答我,並且要向我學習……渡世教人的精深佛法,你、你以前最喜歡听我念佛經,還相當有悟性……」天上諸神諸仙,我只是想讓他回歸正途,所以撒了點……小謊——東方流蘇冒著死後下地獄割舌的危機,支支吾吾地吐露,並不斷在心底懺悔。

石炎官眯起眼︰「為什麼你看起來,好心虛?」

「哪、哪有。」

「你該不會誆我吧?」他的濃眉動了動,帶著深深的探索及檢視。

對,她就是誆他!心里雖然如此想,她嘴里仍道︰「當、當然不會。」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听起來,我以前人還不壞。」

「是呀是呀,所以請繼續保持。」她雙手合十。

喪失記憶的人總是比較吃虧,石炎官無從驗證她話里的真偽︰「我就信你一回。現在,換你說了。」

「我有種被設計的窩囊感。」東方流蘇咕噥自語。

「你在碎碎念啥呀?」

「沒什麼,我只是在思索著該由哪段過往開始敘述……」

石炎官提供主意︰「說說你為什麼,出家當尼姑。」他指著她讓初生的女敕毛遮蔽掉萬丈光芒的小扁頭。

他還真會挑,一挑就挑到最煩瑣的故事橋段。

「這是很長很長的故事。」

「沒關系,我想听。」

她挑了張椅子坐下,卻被石炎官將她「搬」回他腿上。

「這樣很不自在。」她皺起細眉。

「我想這麼咫尺距離,看你。」他笑,而且這種親呢的感覺很熟悉。

東方流蘇強壓下心底涌起的羞澀,卻阻止不了臉上泄秘的火紅雲霞。

「你這張臉實在不適合說出這麼惡心的話。」尤其瞧見他毛茸茸的黑熊臉孔,不由得破功輕笑。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蓄滿黑胡。」他也一頭霧水。

「說不定你黑胡底下的五官——嗯,很耐人尋味。」她露出趣然的好奇模樣,「要不,我找白公子及紅豆來問問,興許他們會明了你留胡子的始末噢。」她也很想知道他「棄人當熊」的心情轉變為何?

「我對我的胡子不感興趣,我對你的光頭比較好奇。」他兀自堅持。

東方流蘇仍是淺淺地笑,笑得飄忽,開始提及屬于她的故事片段︰

「……出家為尼對我而言,除了是種新奇而有趣的體驗,也是種膽怯的逃避。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斷去三千煩惱絲,我便能正大光明舍去紅塵俗世間的種種嗔痴,便能冷眼看待我的親人所給予的漠然和視若無睹……只要我強迫自己忽略掉一切得不到的事物,我就能活得更快樂。」

而她向來堅信的理念,卻在那次的失控哭泣中瓦解潰散,更諷刺的卻是始作俑者的他,竟然遺忘了所有發生過的事,以及他曾給予的短暫溫柔……

遺忘——她最害怕也最痛恨的一種行為,尤其是被遺忘的人,遠比遺忘者來得更茫然失措、更無所適從……也更清楚地知道被遺忘的每一件事、每一條細節以及每一種失望情緒。

她凝望著石炎官︰「我說完了。」

「沒頭沒尾的,誰听得懂呀,再多說點——」他不滿地嚷嚷。

「方才你也只听我說了三四句關于你的事情,怎麼就不見你抗議?你自己承諾過我只要說一回你的過去,就讓你听一回我的故事,現在兩者相抵,誰也不欠誰了,若你想再多听些我的故事,麻煩自個兒去找白公子和紅豆多探听些關于你的記憶。」東方流蘇答得天經地義。

「小狐狸。」石炎官啐聲。

「多謝謬贊。」

東方流蘇突地舉起掄握的柔荑,朝石炎官頭頂一敲,換來黑熊咆哮的嚎叫。

「你干什麼!會痛耶——!」

「果然沒什麼效……」她看著自己的拳頭,還妄想著敲敲他的頭便能奇跡似的幫助他回復以往的石家大熊咧,「抱歉、抱歉,失手。」她模模他的頭,給予彌補的撫觸,「明天開始,我讓紅豆為你送飯來,記得和她多聊聊,你若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煩請閉緊嘴巴就好,否則你一出口絕對沒幾句好話。還有——你再將紅豆弄哭的話,後果自己承擔。」

「什麼後果?」

東方流蘇的食指戳向他的鼻尖,讓原本就被白雲台打傷的大鼻恃來陣陣痛楚。「淤紅都還沒褪,這麼快就忘了教訓?」

白雲合雖然平時看來溫文講理,但踫上紅豆之事,只恐怕理智早早就拋諸腦後,否則石炎官鼻上的傷是因何而來?

石炎官也想起她所謂的教訓︰「那個揍我的家伙,真是我二哥?」

「如假包換的結拜二哥,白雲合。」

他在心底默念了數回「白雲合」三個字,腦袋中無法搜尋到絲毫的過往記憶,但卻對這名字又不覺得陌生。

「怎麼,想起什麼了嗎?」她湊近石炎官正在沉思的面前。

他抿著嘴,方才腦中一閃即逝的畫面,快得令他無法捕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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