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醒,仍是長睫緊合,臉色泛白。
而她咽喉上的傷處,血流緩緩停止,探出一只小巧金澄的蟲兒,稚女敕又生澀地吐絲,時而抬頭向前,時而咬線往後,將被薄匕劃破的膚肉,一層一層又一層密實又仔細地縫合起來。
那蟲兒,他見過。
那蟲兒,他的體內也有一只,比它大些、比它壯碩些、色澤比它深些……
那蟲兒,叫做金絲蠱。
第10章
「騙人——這是騙人——」
歐陽妅意捂住雙耳,死不肯再听誰說話,身子埋進柔軟的衾被枕間,充當埋土鴕鳥,紅唇溢出介于哀號和死不相信的任性申吟。
天大的謊言!她不信!不要相信啦!
她怎麼可能是蠱族的某一只余孤?!
她明明只是個棄嬰,在僅懂喝女乃及大哭的年紀時,就被缺錢的親人帶進當鋪典當,她更有當單為證,當單上白紙黑字寫的「歐陽正平」,據說是她的爹呀……
她不能接受古初歲的說詞,以及尉遲義的指證歷歷。
一定是兩人聯手起來誆她、尋她開心,尉遲義知道她怕蟲,才會伙同古初歲一塊兒嚇唬她——
她哪可能喉嚨被劃斷之後,從傷處跑出一只笨拙吐絲的金絲蠱?!
這種荒謬之事,半點說服力也沒有,即便她自己照著鏡子,面對脖子上只剩下淺淺粉紅色的一條淡痕,她也不願接受現實。
她不可能是蠱族人。
她不可能將金絲蠱當成蛔蟲一樣養在身體里,不可能用自身的鮮血養大養肥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為什麼你如此抗拒?」古初歲好聲好氣地坐在她翻滾不止的古董大床旁側,看她稚氣無比的反應,不由得莞爾且好笑︰「你不是說,你不再害怕金絲蠱了嗎?」
他的好心情全瓖在儒致容顏上,淡淡的笑容,整日不曾卸下。
當年蠱族全族遭擒,混亂之中,也許有人往後山逃了,也或許,有人藏進了米缸或水井,躲過一劫,他曾經默默如此奢望著,沒料到,的的確確有,而且,近在身邊。
當他看見沉睡在她體內的金絲蠱慢慢縫合她迸裂的膚肉,他雙眸濕熱、鼻腔酸軟,激動得無法言語。
是她!
竟然是她!
幸好是地……
她不知被誰給帶離了蠱族,興許歐陽正平是蠱族人,更興許抱出她的蠱族人因故死去,不知她又是如何淪落歐陽正平之手,輾轉典入嚴家當鋪,過起尋常人的生活,她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小泵娘,人生中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上門的怪客別太多,她鮮少受過傷,輕易地忽視掉體內那條只顧吃睡而不用為宿主辛苦的好命金絲蠱。
迸初歲私下探問過公孫謙關于歐陽妅意的過去,在歐陽扛意仍于襁褓中便淪為流當品時,公孫謙已是懂事的大男孩,他說,歐陽正平以十五兩當掉她,印象中的歐陽正平約莫五十來歲,他留下的資料全數都是造假,公孫謙倒覺得他比較像人口販子,而不像一個典當女兒的爹親,至少……親爹要當掉孩子時,神情是隱藏不住愧色及不舍。
無論如何,活生生的鐵證,他親眼見到了,就算她在床上翻滾拒听,也改變不了事實。
「那又不一樣!」她從枕頭底下探出哀怨小臉︰「你身體里有金絲蠱和我身體里有一條蟲是不一樣的嘛!」從小的陰影,根深柢固,嗚嗚嗚嗚……
「哪有不一樣,全是金絲蠱呀。」他輕撫她的臉蛋。幸好,已經恢復紅潤,不再慘白,喉中央的傷,粉粉淡淡,再過幾日就會完全消失。
「我討厭蟲嘛……」尤其是自己體內竟然養了一條肥滋滋的蟲兒。光是想,她都忍不住打起哆嗦。
「好在有它,否則你連命都沒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她嘴仍噘高高的。「你說你看見它了?它……多大只?」抱持著害怕,她卻仍想弄清楚藏在自己體內的玩意兒是何模樣……
「大約像你的尾指。」秀秀氣氣、縴縴細細。
她倒抽涼氣,像、像她的尾指這麼粗一只?!
「小小的,顏色金黃漂亮,看起來很有精神,雖然吐絲模樣憨憨呆呆的,不太熟練,但它非常努力。」古初歲憶起當時所見的金絲蠱,拚命救治歐陽妅意的它,是他見過最可愛的小東西。
她馬上攤掌阻止他往下繼續說︰「你越說,我越覺得好可怕……」像她尾指一樣粗,嗚……
「你自小到大都沒察覺到自己的傷口向來愈合得非常快嗎?」
「這……我沒有留意過耶,而且,我很少受傷嘛。」她又不是習武人家的女兒,跟著公孫謙他們耍耍拳、練練腿,他們都會讓她,極少真正出手傷她。第一次見到古初歲時,她徒手去捉匕首,虎口是被割破沒錯啦,她認為那是微不足道的小傷,連上藥都嫌懶,她沒留意它是何時痊愈,現在回想起來,虎口上的傷,在她當天晚上沐浴時就不見了,原來也是金絲蠱幫她的嗎?
「難怪你的金絲蠱一副很生女敕的感覺。」正因宿主被細心呵護著,金絲蠱自然也跟著輕松,哪像他的金絲蠱苦命,被操得吐絲動作又快又狠又準,幾回眨眼,它便能補好再大的傷。
然而,他寧願她的金絲蠱繼續維持稚女敕和笨拙,也不要變成他的一樣。
「所以,我以前誤以為自己有心絞痛的宿疾,實際上也是它在搞鬼?」害她被逼著灌下好幾個月的苦湯藥,就為了治療莫須有的心髒宿疾?
「應該是它的蠕動,讓你不太舒服。有時它鬧起脾氣或情緒激動,那時它的鑽鑿可是會相當使勁。」他以過來人的口吻笑道。
「……」她的打擊好大,她現在就感覺到有蟲在身體里面蠕呀蠕,非常不舒服……
她一覺醒來,身分從尋常姑娘變成一個身體里養了條蟲的姑娘……好吧,似乎變化不是多大,但人對于不理解的生物都是會怕的嘛……金絲蠱會不會蛹化成蝶?金絲蠱會不會在她體內產卵?萬一會,她滿肚子不全都是蟲蛋?!哦老天……她好想哭……
看出她仍舊相當害怕,古初歲只能輕攬她,拍拍她緊繃的背脊,啞嗓無比溫柔,像在哄著耍脾氣的娃兒。
「我知道你不習慣,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也明白你有多怕蟲類,但我打從心里慶幸它在你體內,否則,我真的會失去你。我感謝它,就像你曾經感謝我體內那條金絲蠱一樣的充滿謝意,謝謝它救你,謝謝你活了下來,妅意……」
他就這樣,用教她疼惜的聲音,粗啞呢喃,令她胸口深處傳來震撼,暖暖的、害羞的、喜悅的情緒,填滿整個心窩,撩撥著、搔弄著她的噗通心跳,她弄不太清楚是她的心情,抑或是屬于被夸獎的金絲蠱所有,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排斥這種感覺。
「既然,我是你的族人,我們……會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兄妹?」胡思亂想的腦袋瓜子思緒轉呀轉,又轉出一個駭人想法。別過幾天又突然告訴她「你我是親兄妹」,這樣的打擊,勝過金絲蠱萬萬倍,她承受不了。
「不是,我保證,我們不是。」古初歲相當肯定。「我的家人,在我眼前,一個一個斷氣,一個一個死去,我沒有堂姊妹,而三位表妹們,在軍醫反覆再反覆的試藥過程中,全數——」
「好了!別說了!」歐陽妅意展開雙臂,抱住他,阻止他再揭開過往瘡疤。關于他的過去,昨天他為了安撫她成為蠱族遺孤的打擊,已經將它們當成故事轉述給她听,他平平淡淡說著陳舊往事,仿彿他已釋懷,再也不覺疼痛,她卻哭得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