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孩子並非她主動拿掉的,而是意外流產?
驚聞這個消息,袁少齊腦海瞬間空白,無法思考,僵硬的身軀亦不能動彈分毫。
難道他錯怪了自己的前妻?既然如此,當時面對他的指控,她為何完全不反駁?為何要用那樣冷漠的神態對他提出離婚?
她是……絕望了嗎?
因為太悲痛、太絕望,索性認了他所有的指責,自虐地扛起婚姻里的一切過錯?
老天爺!他究竟……做了什麼?
「你怎麼了?」汪媽媽無預警地湊近他,好奇地端詳他臉龐。「你在哭耶。」她像發現了好玩的事,指著他哈哈大笑。
無端遭人取笑,他卻收不回眼淚,不覺得氣惱,也無從尷尬。
只有,難以言喻的悔憾。
「你是不是肚子餓了?吃包子吧。」汪媽媽拈起一粒湯包,硬塞進他手里。
他沒拒絕,怔忡地咬一口,嘗到的卻是淚水的咸味。
門鈴乍響,驚動了他蒼茫的思緒,他這才窘迫地拭淚,前去應門。
汪語臻憂心忡忡地闖進來。「寶姨說你打電話給她,說我媽在這里,真的嗎?你沒騙我?她在哪兒?」
話語方落,她便看見坐在餐桌前的母親,急奔過去,含淚輕嚷︰「媽,你嚇死我了!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跑出門?我不是說過我會很生氣很生氣的嗎?你怎麼可以這麼不听話?你……」她驀地哽咽,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言說。
袁少齊悵然佇立,看母女倆真情相擁。
第9章(1)
親自送母親上床,為她蓋好被子,確定她安詳入睡後,汪語臻才悄悄離開母親的臥房,來到客廳。
陽台落地窗前,一個男人斜倚著牆,黯然沉思。
他是袁少齊,她的前夫。
如果可能,她希望他不要再闖進她的生活,如果她夠堅持,就該拒絕他踏進屬于她和親人的私領域。
她不想讓他看見現在的她,不願在他眼中發現一絲絲同情,因為她不需要,因為她對自己當初所做的選擇並不後悔。
「你媽睡了?」听聞她細碎的跫音,他轉過頭,望向她。
她勉強揚唇,綻開自認爽朗的微笑。「嗯,她睡了。謝謝你送我們回來。」
他不吭聲,只是默然凝視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暗暗調勻呼吸。「要喝點什麼嗎?家里沒什麼好招待的,熱茶好嗎?」
他點頭。
她走進狹窄陰暗的廚房,泡了一壺烏龍茶,揀了兩個馬克杯,斟八分滿。
這過程間,她一直感覺到兩道灼熱的目光在身後緊緊相隨,背脊因而一陣隱隱刺痛。
幾分鐘後,她盈盈走回客廳,遞給他熱茶,自己也餃著杯緣慢慢啜飲,藉此鎮靜不安定的心神。
「你一定有很多事想問我,對嗎?」她揚眸望他,厭倦了防衛,決定主動出擊。
他依然沉默,唯有微微輕顫的馬克杯,泄漏了他翻騰的情緒。
她嘲諷地牽唇,對他,也對自己。「我就跟你說實話吧。跟你離婚後,我家除了破產,還發生一些其他的事。」
「什麼事?」他嗓音沙啞,手指扣緊杯耳。
她微斂眸,掩藏回憶的傷痛。「事情應該從我哥說起。我爸公司會鬧到破產,其實是我哥在外頭賭博,欠下大筆債務,他不敢跟我爸說,只好偷偷虧空公款,公司一時周轉不靈,才會倒閉。我哥知道自己闖禍了,不敢面對現實,連夜偷溜出國,我爸很生氣,開車去機場追他,結果發生車禍——」她驀地頓住,一時無語。
但他已從她哀傷的話尾抓到了一絲脈絡。「你爸……去世了嗎?」
「……嗯。」許久,她才輕輕頷首,啞聲繼續。「我媽受不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兩年之內連續中風三次,可能是因為這樣吧,她的腦部機能受損,醫生判斷她得了老年痴呆癥。」
「所以這些年來,都是你一個人照顧你媽?」他顫聲問。
「是啊。」她靜默片刻,再揚起臉時,面上已是雲淡風輕的微笑。「這幾年,就是我跟我媽相依為命。」
他啞然無語,驚顫地望她,眸光忽明忽滅,閃爍不定。
「你一定覺得我活該,對嗎?」她自嘲。「如果當初我沒跟你離婚,就不用一個人面對這些了,你可能覺得,這就是我拋棄你的報應——」
「我沒這樣想!」他尖銳地打斷她。
她一怔,見他表情陰郁,知道他很氣她把他想得那般氣量狹隘。
或許吧,或許真是她誤解了他,但她不信,他心中沒有一絲絲報復的快意……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憂郁地凝睇他。「如果我告訴你,我對當年的選擇並不後悔,你相信嗎?真要說後悔的話,我反而比較遺憾,當初不該選擇跟你私奔,背叛我的家人。」
他震撼不已。「你後悔……跟我結婚?」
「也不是後悔。」她細聲低語。「只是當我爸去世後,我想起他從小是怎麼疼愛我,想起我為了跟你在一起,讓他有多麼傷心,我就覺得……自己很不孝,我不懂為人父母的心理,我……對不起他。」
話說至此,她終于忍不住哽咽,淚光瑩瑩,猶如子夜的流星,一顆顆,墜融他的心。
他感受到她的痛苦,胸臆也橫梗一股酸楚,透不過氣。
「我們的孩子……是意外流產的,對嗎?」他輕聲問。
她聞言,全身震顫,訝然揚睫,與他四目相凝。
「是你媽告訴我的,她說寶寶流掉的時候,你哭得很厲害,還一直吐。」
淚水奔流,在她頰畔碎成點點星屑。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眼眶也跟著泛紅,眼眸灼痛。
他走向她,展臂將她輕擁入懷。「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實話?為什麼要讓我誤會你?」
「因為……我很累了。」她啜泣地傾訴。「因為在失去寶寶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我有多對不起我爸媽,我為了愛情,背叛了親情,可是、可是……」
「可是你並沒因此得到幸福。」他沉痛地接口。「你並沒有過得比較快樂,跟我在一起,只是委屈了你。」
「不是那樣,我不委屈,不是那樣……」她否認他的推論,揚起楚楚淚顏。「我只是覺得……我們不適合而已,相愛的兩個人,不一定適合彼此。」
所以她才決定與他分手?
袁少齊傷感地擁著懷里的女人,她的身子如此縴細,如此柔弱,如此令他心疼又心折,為何當初他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大掌憐愛地撫模她臉頰,她溫熱又冰涼的淚水,教他六神無主,宛如身陷煉獄折磨。
「我很抱歉,語臻。」他低下唇,滿含悔憾地吻去她頰畔點點淚珠。
她顫栗不止,忽地感覺到倉皇,連忙推開他。「你別這樣。」
「語臻?」他痴痴望她,不明白她為何要拒絕他的溫柔。
「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要你的同情,也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想跟你說,我現在愈來愈懂得一件事,人一旦做了選擇,就沒有權利後悔。」她頓了頓,粉唇如花,在淚雨中淺綻。「不管做了什麼選擇,是好的、是壞的,都只能勇敢去面對——人生最珍貴的,就在于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所以永遠無法精準地判斷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就像困在一個繁復的迷宮里,每一次選擇,都是站在岔路口,影響之後闖關的路線。
尚未到達終點前,又怎能輕易斷定對與錯呢?
只能走下去,義無反顧。
「……你懂嗎?」
他點頭。
他懂的,她是在跟他說,過去就是過去了,再如何追悔,也無法挽回。
他們都只能勇往直前。
他閉了閉眸,惆悵地微笑。「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