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上宰相 第4頁

被一個外貌如此年輕,身形又小巧精致得完全沒壓迫性的娃兒指著鼻尖喝令,那種感覺真的真的很詭異,讓他想笑。

真是個有趣的大夫,才不過相處不到半個時辰,卻讓他心情大好。也許是她那雙眼眸總是晶晶亮亮,也許是她說話的聲音總是充滿活力,也或許,是她笑起來有點溫暖,看在眼里很難不隨著她起伏。

他想,這一次的醫病餅程應該會稍稍有趣一些吧,令人期待。

「我的病還有得治嗎?」

「我還需要觀察一陣子。」既然是讓她這麼滿心歡愉的病,當然不會是幾帖藥幾支針就能解決的小病痛,她還需要一些日子來找出癥結,不過憑她的好本事,很快就能處理啦。

「從沒有醫者敢肯定回答我這個問題。」他不是在嘲弄她,只是陳述事實。

正寫藥方的她聞言抬頭,問的卻是——

「你會怕死嗎?」

「我幾乎算是死過無數次,那有什麼好怕的。」死亡只是瞬間,他不會害怕,但是他身旁的人會。

「既然如此,你有什麼好羅哩叭唆的?吃你的睡你的玩你的不就得了?別老拿一些無濟于事的怪問題來煩我。」

「連問問題都不行?」他失笑于她的霸道。

「是可以問啦,不過太破的問題我不想回答。」浪費她寶貴的時間。

「像我剛剛的問題就是屬于太破的那種?」

「基本上……你現在這個問題也是。」

好吧,少問少錯,不問不錯。他認分閉嘴。

她寫完藥單,吹干紙上的墨跡,先壓在桌面上,才起身回到他床邊的椅上坐著。

「現在我問一些關于你病情的問題,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當然是越仔細越好。」望、聞、問、切,識病之要道也。

望,以目查,就是用眼楮看。

聞,以耳佔,就是用耳朵听。

問,以言審,就是用嘴巴問。

切,以指參,把脈把脈啦!

她現在要進行的就是「問」,問診。

他點頭。

「第一次發病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

「認真點回答!」她以為他在敷衍她。

「你會期望一個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嬰兒記得什麼嗎?」

「呃……也對。好吧,改說說發病時的感覺。發病時哪里會痛?痛的程度激不激烈?是怎麼樣的痛法?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還是像胸口碎大石那種踫踫踫的悶痛?不然就是像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的痛?」

「就只是單純的痛。」他沒被人捅過刀,也沒在胸口碎過大石,更沒讓野馬踹斷整排骨頭,她說的那些痛法超乎他貧瘠的想像。

她皺皺眉,再追問︰「痛起來的時候是哪里最嚴重?」

「胸口吧,還會喘不過氣,但我不確定,因為通常我都是昏過去的。」

「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盡力描述的所有情況!」

「這就是我盡力描述的所有情況。」他露出好抱歉的神情。

「你……你有沒有被大夫揮拳打過?」不要以為當大夫的人都有好修養!

「沒有,也不想。」

「那你就給我認真點!」

「好吧,我再回想看看……」穆無疾閉起眼,陷入沉思,瘦削的面容因為長睫掩蓋住黑亮的眼珠子而只剩下白慘慘的臉色,他掀揚著唇角,像想起了些什麼。「痛起來的時候,我忍不住罵了粗話,可能也在詛咒著什麼人,大概就像傳言中女人生產時會發狂謾罵丈夫那般吧——這樣講你又會想打我,嗯,我再想想該怎麼說……那種痛,像心髒被人揪住,用五根指頭緊緊的、緊緊的收握住,像要捏碎捏爛,然後……後頭我就暈得不省人事,再醒來都只剩下殘余的小小扎痛,扎痛就像你方才針刺的那樣,不太清晰,還能忍耐的。」

嗚。

敝異的哽咽聲讓穆無疾睜開眸子,卻看見她捂住口鼻,眼角有淚。

「你哭了?」

「我也不想的。你、你就不能說得高興一點嗎?」她胡亂揮舞小巧柔荑,拿袖子抹淚,嗓音哽抖還不忘怪罪怪罪他,也不管自己提出了一個多無理的要求。她吸吸鼻,「我一半遺傳到我爹的心狠手辣,一半遺傳到我娘毫無節制的心軟……像現在,我明明覺得听到你說心髒像被人揪爛那種痛讓我非常高興,想到我將會親手治好它,我就爽快得想笑、興奮得想轉圈圈跳舞,但是眼淚就是關不住……等一下,我馬上就哭完了……」嗚嗚。

她也不想這樣,全怪她的爹娘,個性天差地別,害她這個女兒搞得像性格分裂,時而見人重病就莫名喜悅,時而又邊治病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可以面不改色將屠夫失手剁下的手指一針一針縫接回去,也可以哭得比病人更慘烈地替跌傷膝蓋的小頑童涂抹藥膏。

「我還以為你是心疼。」現在看來似乎是他自做多情。

丙不其然,她听見他這麼說時馬上抬頭看他,彷佛他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心疼?我知道在胸口碎大石會讓心窩口痛上很久很久啦,不過其他的心會揪揪疼啦、或是心會因為一個人、一句話而疼痛,對我來說根本就是無法想像的事。」方才哭得滿臉眼淚的她,此時已經完全不見半分蹙窘,只剩鼻頭被擰得紅通通的顏色還在。

她有時嗚嗚在哭,哭些什麼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感同身受、一點也不鼻酸,但仍會哭到連她都嫌棄自己的一場胡涂。為什麼呢?她不知道,問過爹娘,他們也不知道,對她來說,眼淚不是高興或是悲傷時的產物,它就與汗水無異,溢出來時除了是身體自然功能外,並不包含其他太多的意義。

所以,剛剛只是听見他在陳述舊疾發作起來的痛時,那沒有意義的淚水又滾滾滴落,如此而已。

「醫者不都該有悲天憫人的慈心嗎?」

「抱歉,我家正好就有一個不悲天也不憫人,卻偏偏一身本領高得嚇人的壞醫者。」她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成為另一個不怎麼悲天更不怎麼憫人的壞醫者。

「如果不悲憫病人,又怎麼會盡力救人呢?」

「可能只是覺得救活一個人還滿……」她低著臉,狀似沉吟,想了好久才揚起螓首,對他露出突然頓悟的笑,「有趣的。」

「有趣?」

「嗯,有趣。」她用力頷首,點得更堅定,淚水洗滌過的眼神也更亮了,「我覺得和那些疑難雜癥對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看到病人臉上的痛苦減輕,我很快樂。」

這些,在他眼里就是慈悲,雖然她似乎不這麼認為。

「那麼,看來我會是你短期內最大的樂趣。」

「嗯。你可千萬不要讓我覺得無趣哪。」別在她還沒享受太多樂趣之前就兩腿一伸,這樣她就虧本虧大了。

穆無疾讓她逗笑了,「我會盡量讓你高興久一點。」

這是第一次,他覺得努力求生,對抗病魔,忍耐疼痛——

是件會讓他甘之如飴的事。

第二章

一連數日,她總是跟在穆無疾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有幾回他在專心批著奏折,她會悄悄捉住他沒在忙碌的左手幫他診脈,再塞給他幾顆黑褐小丸子要他當零嘴嚼。

她撤掉所有他在喝的藥湯,重新替他開方子——味道比他先前喝的都更苦澀。

他的三餐也由她全權操刀,在膳食間加入對他有益的草藥——只是他很確定她一定自己沒試嘗過味道。或許草藥有助他的病情,但完全不搭軋的味道五味雜陳,很難下咽,讓他有種三餐也以苦藥果月復的錯覺。

像現在,她炖了半只雞給他加補,心意是頗令人動容,但……那只雞變成深墨綠色又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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