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牆小紅杏 第10頁

她死定了。那時她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古之以來,沒有人會對婬婦手下留情,即使池畔站了十幾二十名的人,也不會有人出手援她,不管是時常笑著熬碗八寶粥給她吃的廚娘、還是忠厚憨實的把門人叔叔,都不會有人救她……

水灌進胸腔,思緒也紊亂席卷而來,她想起範進賢走起路來的踉蹌笨拙、開始說話的童聲女乃調,他第一聲「娘」便是沖著她喊的呢……那孩子,她是真的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她也想起了洞房花燭夜抱著範進賢掉淚的沮喪,還有——在金大娘屋里,見到範寒江的那一天,她一跨過門檻,就被一襲灰衣吸著目光,她不懂矜持,還瞧了他好幾眼,他對她笑,笑得那樣好看——

範寒江……

她陷入窒息瀕死之前,仍仿佛看到他向她游來……

「紅杏?」

一聲叫喚,喚回陸紅杏飄到好幾年前的神智,她凝聚目光,看見範寒江微彎著頎瘦身子與她平視,溫暖厚掌已經貼著她的額,以為她又犯燒了。

方才陷在回憶里,回憶好真實,她不自覺屏著息,像那時在池水里一樣,她不想死,想多貪求一線生機,所以她不敢呼吸,一直強忍著,等到被範寒江喚醒,她的肺葉才用力吸進一口氣。

「唔?」她望去,不見範丁思安的人影,好困惑地眨眨睫,「她人呢?」

「走了。」

「啥時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誰知道你在發什麼楞,她罵你也不回嘴,她覺得無趣,便跺腳走了。」一方面當然也是他半斥喝半提醒,範丁思安才發覺她自己的失態。

這一回在飯館發生的事,不知道又會成為銅鴆城多久的笑柄,範丁思安這種重面子的人,哪敢再多留。

「我沒注意听她在罵我。」否則她才不會乖乖站著挨罵,一定會回嘴。

讓飯館的客倌伙計看了一出戲,範寒江與陸紅杏自然也放棄用膳的念頭——誰也不想邊吃邊听到身後傳來無止無盡的談論笑話——兩人離開飯館,雪正大著,只見街景雪白一片,範寒江想等雪停些再走,陸紅杏卻先一步走入雪景里,在飄飄飛雪里回對他一笑,範寒江心頭一震,心窩似乎讓什麼給使勁撞擊一下,直到瞧見她的小貂帽上逐漸積起落雪,他才趕忙打傘,跟上她。

「你方才想什麼想到出神?」明明真正出神的人是他,他卻為了掩飾自己莫名的心不在焉而開口詢問她。

「想那個吻我的長工。」她口氣闌珊。

說到吻,現在想到還是很厭惡。陸紅杏覺得自己真虧本,人生頭一回被吻,結果竟然一點也不美,更吃虧的是——她都還來不及揮拳打歪長工的嘴,就先被範丁思安的尖嚷聲打斷。

去親小進賢的嘴還比較有趣些,小進賢的唇軟呼呼的,還有淡淡的女乃香味。為了那種討人厭的吻被扣下通奸罪名,真不值得……

「哦?懷念他?」範寒江以為自己是含著調侃笑意問她,沒料到嗓音一出,他听到自己的聲音平平穩穩,甚至……冷峻。

懷念個頭啦!她連他的長相都拼不起來,想什麼想呀?!

「他的下場好像也很糟吧?」她那時自顧不暇,好像也一直忘了詢問長工的下場。連她都被推到水池里,長工或許……

「被遣出範家罷了。」至于痛打一頓的部分,範寒江就不提了。

「就像我一樣嘛。」

那年,她沒溺斃,再清醒時,人是躺在床榻上,頭痛欲裂,所以範家長輩罵了她什麼,她都無法听清楚,只覺得四周吵雜得讓她想大聲吼叫,要他們全都閉嘴滾出去,直到安靜下來後,房里只剩她與範寒江,他淡淡笑著,將那張休書擱放在她手心,緩緩攏扣她的五指,助她將休書握牢,他的一句「去吧,你自由了」,成為她死里逃生後所听進耳里的第一句話,他恭賀似的撫慰聲音讓她差點放聲大哭。

自由了,再也不被束縛,不單單是她的人自由了,連她的心也一樣。

她可以放膽去愛任何一個人,誰也無權過問。

「不過,被遣出範家也不一定是壞事。」陸紅杏突地補上這句,原先只是微彎的紅唇,現在是咧咧開懷地笑。

「是呀,不一定是壞事,」範寒江同意。至少他在她身上,看到好快樂的陸紅杏。

而他,也為了想更快樂,努力逃離範家,遠遠的。

只要不回來,他就可以去過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什麼,他也不確定,只覺得心上就纏了條線,每當他累了、倦了,那條線就會輕輕扯動著,像在告訴他,回來吧、回來吧……

那種悵然若失的空虛,迫使他回到銅鴆城,在銅鴆緘里,應該不會再有令他眷戀腳步的人才對,他是如此確信著。

走在逐年逐月漸漸陌生的街道,在這城里,甚至鮮少人還記得範家仍有他這麼一名少爺,任憑他在城里繞上十來圈,也難得能遇到一名故友,他為什麼還要回來?

在銀鳶城賞到的明月同樣清晰,在銀鳶城喝到的酒同樣香醇,在銀鳶城讀到的書籍同樣豐富,為什麼……還回來?

「飯沒吃到,只好回紅杏坊去討些點心吃吧,我知道阿山那群家伙這個時辰都躲在書櫃後頭吃芝麻大餅,我們回去,正好搶一塊來對分。」陸紅杏拉著他走小巷,在房宅房宅之間熟稔穿梭,確實比從原路回去還要更快,只不過……鑽過別人家的竹籬實在也太……

「我們得快一點,不然連顆芝麻渣都搶不到——」

陸紅杏的聲音好輕快、好雀躍,像樹梢吟唱的鳥兒,听得……讓人也跟著忍不住開心起來,她正頑皮在笑,像多貪吃多嘴饞的小丫頭,他卻又知道,搶不搶得到餅一點也不重要,若真想吃,自己掏錢也能吃到撐破肚皮,她只是貪玩,藉以讓自己快樂,他甚至要跟著她小跑步才能追上她,不讓漫天風雪有機會沾濕她的發、凍凝她的膚。

「哎唷——」陸紅杏樂極生悲,毛靴子一滑,差點在雪地上摔得難看,是範寒江丟開了傘,展臂撐住她,然後他要扶她站好時,卻跟著摔到積雪堆里,兩人無一幸免,還好雪地軟,不至于摔疼。

真該慶幸,兩人不是在大街上跌跤,否則出的糗會更大。

「地好滑。」陸紅杏噗哧笑出來,因為她看到範寒江撲過來抱她時,表情擔心得好可愛,現在與她摔成一團,臉上鼻上沾著像糖粉一樣的白白雪花,是她極少有機會見到的「範寒江」。

她掏出絲絹替他擦臉,動作顯得自然而然。

那絲絹,又軟又香,像姑娘家的發絲,是他好熟悉的香味,這股香味,是銀鳶城里不可能會有的味道。

範寒江,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腦海仍回回蕩蕩著他不解的困惑,他自問,也自答,終于在恍恍惚惚的瞬間抓到了一閃而逝、他總是努力回避的答案——

因為,銀鳶城里,不會有第二個陸紅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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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心情好好,現在開口要求調薪俸,她會點頭吧?」小豆子扛著兩大迭的重書,將書放在一旁,正準備放上書櫃,兩眼不止地瞟向那處仿佛正開滿粉色小花的櫃台,感覺有源源不絕的幸福甜蜜由那里開始蔓延全書坊。

「還說哩,老趙已經去說了,老板娘二話不說,馬上調五兩!」阿山分門別類將書冊擺放整齊,以方便客人租借。

好扼腕,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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