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壞 第6頁

好半晌,惡心欲嘔的感覺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她喘息不已,喉頭發痛,一條沾濕的綢巾在這時候無聲地遞到她面前。

她吐得兩眼閃淚花,眨掉水霧,發現男人離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攏著許多無以名狀之物,剛稜有型的面龐沒有她曾經見過的憨樸,他的頰不會再因大笑而捺出兩道深長酒渦,好看的唇瓣仍舊好看,只是嘴角剛硬,下顎亦顯硬氣。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丑態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氣,她笑笑地接過他手中綢巾,拿那條以河水濡濕的巾子拭嘴淨頰。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點,該是他嘗試清洗,但沒能把血漬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頸後的傷好些了嗎?」她忽爾問,用濕綢巾輕壓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及她會提起這事。

「小傷,不礙事。」他語氣平板。

她頷頭,依然笑笑的,淡夾著嘲弄。「那當真萬幸。說到底,大爺您受傷是為了救我,讓您流血見紅,奴家可過意不去了。」

緊盯著她過于平淡的神態,和一臉虛弱模樣,他目底凝聚著自己亦未察覺的怒氣,五官微微繃緊。

「妳喝太多酒。」她嘔吐得太厲害,見她跪趴在地,發顫的背脊和肩膀讓她瞧起來如寒冬中瑟瑟發抖的小貓。這女人在作踐自己。

朱拂曉挑眉,竟笑了。「大爺,奴家可是青樓里的姑娘,爺兒們賞臉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听得出她現下說的這些自貶話語,隱約帶著敵意,全沖著他來。

下顎再次硬繃,他抿唇不語,朱拂曉被那雙深沈眼盯得頸背泛麻,方寸驟震。

暗罵自個兒不爭氣,她撇開臉,勉強自己撐住身子站起。

雙腿虛軟顫著,她很慶幸它們藏在羅裙里。咬著牙,她在他極具威迫的注視下徐慢走向河邊。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聲中听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游的白雪駒好幸運,此時正埋首在叢叢翠甜的青草間大快朵頤,而流螢在她蹲踞在河邊時,悄悄地、不怕生地飛近,在她發上、肩頭和迤邐于地的裙襬間飄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後,站在離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幾口,跟著將綢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擰吧,再次拿來擦臉拭顎,水沁涼,夜風吹過,終讓她雙頰漸現紅凝。

沈靜持續好片刻。

「你不是‘長藥莊’的馬夫。」背對住他,朱拂曉幽幽打破靜謐。

「我沒說我是。」

她輕笑了聲,點點頭。「是啊,閣下僅是順著我的猜測扮演下去。誰道扛著草料出現在馬廄的便是馬夫了?世間可沒這個理。」柔荑又一次撥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涼沁膚,希望能滅她膚底下那股灼熱。

她接著說︰「今晚‘長藥莊’夜宴,按理,我們這種被召來作陪、以藝娛樂爺兒們的角色,在宴席開始前,都該先拜會過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莊內的老管事說了,主人家忙,無暇接見,豈知竟忙得連今晚也沒能現身……他現不現身、捧不捧場,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費周章地把我弄來這兒,卻沒能听我彈唱一曲……」

略頓,她側過螓首,輕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著挑釁,她語調低柔。「唔……倘若我說大爺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藥莊主人,大爺願不願意再順著奴家這個猜測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動如山地靜佇,雙目爍輝,那眼神正似她那晚與他交會的第一眼。

夜中對峙,朱拂曉固執地不願調開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靜靜蹲踞,他佇足而立。

她在他走來時想過要起身,但仍以不變應萬變,而此時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須把臉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張寬且堅毅的嘴掀啟,徐緩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長藥莊’的主人之一。」

第三章人似流螢,風迷漫草間

她說錯了,亦無須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听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彈唱。

他雖未現身,卻在她上堂獻藝一開始就一直留意著,隱在暗處緊盯她不放。

這絕非好事。

她讓他移不開目光,心魂騷亂。這絕非好事。

他已許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里直鑽。在大師妹香消玉殞後,他沒再興起這種感覺,彷佛從前那個被師父、師娘和師妹昵稱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馬廄初會她,那晚月光皎潔,她在清輝里孩子氣地晃圈圈,與自個兒影子玩樂似的,淺紫衫裙輕蕩,泛光青絲飛揚,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軟馨香,覷見她怡然帶笑的面龐。

不馴的眉眸,翹著鼻頭的淘氣樣,有一瞬,他呼息似是滅了,神也滅,魂也滅,他定在當場無法挪動,兩眼發燙發直,以為師妹的芳魂終于在這一夜里來尋他,像以往那樣沖著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驚覺他的存在後,女兒家的神態一變,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馴神氣卻是依舊,連揚睫、翹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與大師妹真像。

當她以為他是藥莊的馬夫,他腦中僅斟酌一瞬,便依著她的話作答。

那一晚發生的事全出乎他預料,尤其是她的吻,來得那麼突然,他驚異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試著,然後變得深入,很珍惜地吻著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頭憨腦的一個粗獷漢子究竟哪里值得她青睞?

阿奇,我喜歡這麼親著你,呵……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她壞笑,吐氣如蘭,溫柔情懷藏在戲謔話語里。

她不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師妹,當時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馬夫,她的吻給得太輕易、太真誠,他卻不認為她對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曉冷媚高傲的聲名,不會傳得尋芳客們人人盡知。

有些曾上「綺羅園」踫了一鼻子灰的人罵得難听,說她既當了婊子,難不成還想立貞節牌坊?不與男人溫存纏綿,算什麼花中狀元?

她並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願,只是,他不得不自問,這個「阿奇」到底有什麼好?

此際,瞥見那張仰望他的玉顏,對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內心。

鄂奇峰雙臂環胸,嘴角微勾。

「‘長藥莊’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師弟和小師妹。」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視,好一會兒眸波才動。

她徐徐立起,手中猶抓著綢巾,臉容已撇向河面。「‘藥王廟’大典,‘長藥莊’一年一度大宴,你們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嗎?」話中細微尖銳。

「三師弟和小師妹待在北方,那里有座牧場,以養馬為主,牧場里也養鹿、養蔘,‘長藥莊’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場暴應。他們忙,沒能來。」

「而你來了,卻覺耍著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嗎?」她真恨他一副若無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確實有意讓她誤解,但為何一開始不願表明身分,他難以對她解釋,這其中尚有他也難捉模之物,有些意緒牽扯太深,直搗內心,那一塊封閉多年的地方,他還不想讓誰踏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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