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說來說去不就是一個"錢"字嗎?
梅舒城淡瞄借據上的金額一眼。十兩,這十兩曾經是他們一家人整月余的開銷,現在對他而言卻只是九牛一毛,想來豈不諷刺?
"梅福,連本帶利算十分利錢給步姑娘,將這筆陳年舊債給償清,然後送客。"
"我不要錢,我要梅莊的生意手腕。"步奷奷先一步阻止準備上帳房取款的梅福。
梅舒城哼聲一笑,"區區十兩,憑什麼要我賣生意手腕給你?!"他站起身,才發覺這小丫頭體型嬌小,僅至他胸前,氣勢倒是比天還高。
"當年救命的十兩,你說值不值?"她仰著螓首,沒因為梅舒城高大身形的壓迫而有半分退縮。
梅舒城在心底為她拍了好幾下激賞的掌聲。
這小丫頭……絕絕對對夠本領成為繼他之後的第二大奸商,听听她不卑不亢的輕聲軟語,瞧瞧她傲骨寒梅的氣態,明明該是吃癟的立場,她硬是有本事將自己拉抬到高人一等,這丫頭不簡單。
"你今年多大?"他突然問。
步奷奷怔忡了下,但僅是瞬間,臉上甜笑沒變,"虛歲十九。"
"我記得,步老不是只有你這個女兒。"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而步老要你繼承瑯嬛閣?"他記得步家唯一的兒子和他三弟同年,但性子……他只能說,如果步家兒子是他的弟弟,他會毫不考慮地跟他斷絕兄弟關系,省得家產被這種敗家子給敗光光。
"繼不繼承是另一回事,我只想將它做得更好。"
好志向,跟當年的他如出一轍,尤其是那一股傻勁。
"但是……經我盤算過後,還是覺得這種還債方式對我太虧損。十兩,我必須負擔你的食衣住行、必須空間房讓你住下,還得傾囊相授梅莊生意手腕,浪費我的時間不說,耽誤到我梅莊正事又得如何算起?"不可否認,梅舒城心中已經同意留她下來,但他卻不想讓她知道她那麼容易便達成心願。
"梅大當家的能力應該不是浪得虛名,相信你必定能完美無誤地將梅莊正事處理妥善外,還能撥冗教授我這個學生。"先來段簡單的褒揚,壯壯梅舒城的男性自尊,接著她話鋒一轉,"我打算在這季牡丹花期結束之前學完精髓,若你覺得短短月余梅莊里多我一口吃飯便會傾家蕩產,那麼,我可以像客棧食客一樣──付銀兩給你。"
"步姑娘,別以為這樣說我們大當家就會不跟你收錢,我跟你說,他一定會收,而且收得很貴、很黑、很沒良心。"步奷奷身後傳來梅福的好心告誡。
她當然知道。梅舒城的嗜錢如命早就是城里人人皆知的事,她敢只身上梅莊與虎謀皮,便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付銀兩?你付得起嗎?"
"若付不起,就當我先賒欠著,興許二十年後我會同梅大當家一樣飛黃騰達、名利雙收,到那時梅大當家若過府來討債,我絕對會請下人奉茶招待,並恭敬地將本金加上十分利錢雙手奉上,不會有半句刁難。"她眸兒彎彎,似笑似嗔。
她在貶損他!明著指責他失禮到連杯茶水也沒遞上,更控訴他這個欠債人比要債人的氣焰還要囂張,暗著表示十年風水輪流轉,一年河東,一年河西,誰能擔保他們現在的角色不會對調?
這利嘴丫頭──就算撐不起瑯嬛閣的興衰,他都決定拐她來梅莊管事!梅莊什麼都不缺,就缺這麼一個口才及膽識都足夠的人才!
"步奸奸──"
"奷,步奷奷。"她指正梅舒城錯誤的稱呼。
他訝然地問︰"你不是叫步奸奸?"那怎麼說起話來奸味四溢,況且他認為這個名字更適合她百倍。
"很遺憾,讓你失望了。"她略略收回笑意。
"字旁的縴?"
她搖頭,"女字旁的奷。"
"這個名字不適合你。"梅舒城直截了當。"奷"這個字只適用在柔若無骨、妍姿艷質的嫻麗女子,絕對不該出現在一個目光精明、口齒伶俐,有資格與他平起平坐的小奸商身上。
"這應該不在我們商討的範圍之內。"明顯的,她不想與人多談她的名字。
"你確定我們是在'商討'嗎?我對你用的這個詞匯多所懷疑。"他倒覺得自己被她給脅迫了。
"商討只是過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求償'梅大當家同意了嗎?"
第二章
他當然是同意了。
步奷奷得到梅舒城的首肯,先付了一大筆的"住宿費"之後,帶著小小包袱成功地住進梅莊偏西北的一處小小廂房。
梅福那番告誡,她算是扎扎實實的領悟到了──梅舒城能有今天平步青雲的地位,愛錢的性格絕對是最大的"幫凶"。
撥了幾顆算盤珠子,輕點胭脂的菱唇緩緩噘起。"真黑,也沒打個折扣給我……還多不退少要補哩,幸好他是靠花為生,如果他開客棧還是食堂什麼的,絕對排得上黑店榜首。"淺嘆,蔥白玉指將算盤珠子一顆顆撥回原位,心不在焉的冥想。
萬一月余過去,她仍沒學到東西,這筆花費就石沉大海了,那些可全是她自小到大攬下來的私房錢呀。
梅莊並不是城里最富裕的商家,卻最得她的青睞,原因只在于梅家的行商手段獲得她的認同。
梅家的興旺曾是她家老爹津津樂道的奇跡,更曾是她每晚臨睡前的床邊故事。"梅舒城"這個名字也是除了爹親及兄長之外,頭一個存在于她記憶中的男性人名,老爹總是豎起大拇指贊揚"生子當如梅舒城",或許因為如此,對于梅家的豐功偉業,她了如指掌。
他八歲那年,爹娘雙亡,留下三個稚弟讓他養育。
他十二歲之前,家境貧困到只能擁著弟弟住在城里死巷一角搭起的簡單木板屋里度過每一個寒冬,靠著幼年的他四處打零工為生。
他十三歲那年,由爹娘唯一留給他的遺物──牡丹種子起家。
他十五歲那年,在牡丹春宴上,以三株更勝魏紫的"都勝",讓眾人驚艷。
他十七歲那年,奉皇上聖旨,進貢數十盆絲絨般的牡丹入宮為皇太後賀壽,那些牡丹被賜名為"灑金剪絨",至此,聞名上梅莊求花者不計其數,梅莊牡丹的艷名不逕而走。
他十九歲那年,她隨著爹爹參加商場友人的喜宴,那時爹爹指著不遠處正談笑風生、臉龐仍帶青澀稚氣卻已能和一群奸商周旋的他,細數著這些年來,梅舒城開創梅莊的盛事。
他二十歲那年,城里年輕貌美的富家千金無不視他為乘龍快婿,紛紛登門說媒,卻都教他以"長兄如父,弟未成家立業,不娶"的理由給婉拒,就連她……也在四年前,成為他拒絕的親事之一。
他二十二歲那年,三位弟弟也隨他接下梅家培植花卉的重責,四位梅家兄弟各司一季花期,他是春之牡丹、芍藥,他的傳奇也逐漸被其余的兄弟所掩蓋,只有一季春光燦爛時廣為人傳,在夏至之後便歸于平淡,因為那是屬于梅二的季節……
她對他,了解到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連對自己的親生哥哥都不見得如此透徹。
今天,她將她認識了十九年的"梅舒城"與真實的他相融,她才發現──
十九年來她所認識、所听聞的梅舒城被眾人太過神話了,她以為他該完美、該高尚、該樂善好施、該彬彬有禮、該……
太多太多個"該",比不上眼見為憑後的醒悟,是的,醒悟而非幻滅。她該醒悟到梅舒城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個幻想中的傳奇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