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揚起唇,溫煦地、充滿愛意地對兒子許下最誠懇的諾言--
「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
他曾經無數次向她保證,他會回來,而她,也無數次勉強自己相信。
他會回來,他會平安,他不會丟下她一個人。
他是她的丈夫,她最愛的人,他怎麼可能棄她于下顧?怎麼可能在她最需要他、最盼望他的時候,不在她身邊?
但他,總是不在她身邊。
她生下軒軒那一晚,在醫院里痛得死去活來,他在一家意外爆炸的化學工廠,忙著打火救人。
軒軒還是小嬰兒的時候,有一回發高燒,她急得call了他一次又一次,可忙著救災的他根本沒空回電。
九二一地震那天,全台大停電,他急匆匆趕去消防隊待命,撇下她一個人獨自面對看不到盡頭的黑夜。
她最愛的人,她的丈夫,他是所有人的英雄,卻總是忘了自己的妻兒。
他是別人的英雄,不是她的……
「妳怎麼了?在想什麼?」餐桌對面,傳來梁以聰低沉的嗓音。
于香染驀地回神,尷尬地發現自己在進餐時竟走了神,都怪桌上這道梅干掃肉,讓她聯想起最愛吃這道菜的男人。
「怎麼不吃東西?不舒服嗎?」梁以聰溫柔地問她。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這道菜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她夾起一塊梅干扣肉,送入唇里。
「听我朋友說,這道菜是這家餐廳的招牌菜。好吃嗎?」
「好吃。」她點頭,忍不住又夾了一口。
他微笑欣賞她品嘗美食的模樣,「看來妳果真很喜歡客家菜,帶妳來這里算來對了。」
她秀眉一揚,「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愛吃客家菜了?」
「妳是沒說。不過我注意到幾次我們上中式餐廳吃飯,妳總愛點酸菜肚片湯、梅干扣肉、客家小炒這幾樣,所以我猜想,妳大概很喜歡吃客家料理。」梁以聰溫聲解釋。
于香染一愣。她沒想到這個男人竟會這麼細心觀察她的喜好,更沒想到自己無意間透露許多習性。
「妳是客家人嗎?」他問她。
她怔怔地搖了搖頭。姚立人才是客家人,她之所以愛上客家菜,完全是因為他。
「妳自己在家里也會做這幾道菜嗎?」
她又是一愣,「嗯,偶爾,最近比較常做。」最近常做,也是因為那個賴在她家的男人嗎?于香染拿筷子抵住自己的唇,神思一時恍惚。
「怎麼又發呆了?」梁以聰溫和地取笑她,「妳今晚好像魂不守舍啊!」
「啊,不好意思。」她連忙定定神,朝梁以聰送去歉意的一笑,「我今天大概比較累吧,抱歉。」
「妳不需要跟我抱歉,香染,我們現在是約會,不是開會,別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
「我沒緊張。」看出梁以聰是有意逗她,于香染也跟著開玩笑,「我干嘛緊張?這個月我還是穩坐業績女王的寶座,我『搖擺』都來不及了呢!」她朝他俏皮地搧搧眼睫。
梁以聰不禁輕聲一笑,「是是,公司的搖錢樹,讓我敬妳一杯。」他拿起啤酒瓶,為兩人各斟了一杯。
「那怎麼敢當?」于香染搶先一步端起酒杯,「怎敢讓經理敬我酒?應該是我敬經理。」
兩人干了一杯,相視一笑,于香染五頰嫣粉,眼眸瑩瑩,較平常更明媚幾分。
梁以聰心一動,「香染,我……」他正想說些什麼時,一串手機鈴聲忽地響起。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于香染抱歉地比了個手勢,拾起擱在桌角的手機,一看屏幕,正是那位最龜毛的大客戶打來的,她翠眉一顰。
「是BusinessCall?」見她的表情,梁以聰便知這電話麻煩。
「是啊,可能又來抱怨的吧!」她無奈地嘆口氣。
「算了,別接,現在是下班時間,有什麼事明天再處理。」
「這是一個經理該對員工說的話嗎?」她睨他一眼,「我還以為做主管的都希望員工工作至上呢!」
「我現在可不是以一個主管的身分對妳說話。」他若有所指。
意思是,他是以一個追求者的身分嗎?于香染不笨,自然不會猜不出梁以聰話中含意,她微微一笑,「不接的話,這家伙明天一定要罵死我了!」
她按下了通話鍵,對方果然劈頭便是一陣痛罵,她認命地听著,幾次想打斷對方,卻都逮不著機會。
「……好吧,我馬上過去一趟。」最後,她還是拗不過對方的要求。
她結束通話,芳唇還沒來得及開啟,梁以聰已主動接口︰「對方要妳馬上去處理?」
「嗯。」
「有這麼嚴重嗎?」他皺眉。
「听他說起來好像很嚴重,我看我還是過去看看好了。」
「那好吧,我送妳。」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
「我送妳。」梁以聰很堅持。
「那好吧!」于香染也不再推拒。
兩個人匆匆用完飯,在他前去付帳取車的時候,她一個人站在店門外,一面呼吸初冬沁涼的空氣,一面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
街道對面的大樓,立著一面巨型電視屏幕,屏幕上的主播語氣激動地報導著一則新聞︰「……今天傍晚,台北市一家瓦斯行發生氣爆起火,大火延燒至民宅,一個三歲小女孩被困在公寓二樓,情況十分危急,消防員不顧危險沖入火場營救小女孩,請看記者來自現場的報導。」
屏幕切換至火災現場,一個拿著麥克風的女記者情緒亢奮地進行播報︰「各位觀眾,記者目前的位置在火災現場,請大家看上面,一個消防員正站在雲梯車上,準備破窗而入……」
于香染跟著調轉視線,果然發現消防車架起了雲梯車,一個男人正站那兒,一手抓著圍欄,一手拿工具敲四樓的玻璃。
在他正下方不過幾公尺,火苗迅速竄燒,煙霧彌漫,教人不禁為他捏把冷汗。
他真的要進去救人嗎?起火點是家瓦斯行呢,不曉得什麼時候還會再發生爆炸?那棟建築隨時可能倒塌。真是太危險了!
不過,那名消防隊員顯然心意堅定,不管火焰多凶猛無情,仍沖跳進公寓里。
「……他跳進去了!進去了!」年輕的女記者不知在興奮什麼,尖銳地喊道。
鏡頭在她附近轉動,照到一個跪在地上痛哭的中年婦女,她身邊,站了兩個小男孩,其中一個……是軒軒!
于香染一震,不敢相信地瞪著雙手緊緊交握、正蒼白著臉望向高處的姚軒。
他怎麼會在那里?他在那里做什麼?他不是應該跟姚立人在一起嗎?瞧他這副擔憂的模樣,該不會……不祥的預感攀上于香染背脊,她倒抽一口氣,單手捂住唇。
那個不顧生命危險沖進火場的男人,莫非是姚立人?她僵立著,寒毛在一瞬間全數豎起,細細的毛孔,滲出一顆顆冷汗。
他在里面嗎?不!他不可能在里面,那個男人不可能是他!
于香染拚命安慰自己,她告訴自己,軒軒只是湊巧在那邊的,小孩子貪玩好熱鬧,難免會被這種場面吸引。
那個男人……不可能是他父親,不可能是立人,不可能!
「香染,上車吧!」銀白色Lexus在她面前停下,梁以聰頭探出車窗喊她。
她置若罔聞,一心一意瞪著對街的大屏幕。
「香染!」梁以聰又喚了一聲。
她還是沒听到,繃著身子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梁以聰只好親自下車走向她,「怎麼了?香染,妳在看什麼,這麼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