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她不禁微笑了。多年來,她曾不只一次幻想若有一天與他再重逢,她會如何面對。
她會緊張嗎?會恨他嗎?會狠狠痛罵他一頓嗎?會不會到了現在,她仍然無法原諒他當年對她所做的一切?
就在幾分鐘前,當她乍然認出他那一刻,她有了答案。
她不緊張,不恨他,情緒穩定。她已經不在乎了。
她端著托盤來到客廳,擱上茶幾,玻璃壺里的水正巧煮滾,她倒出熱水,溫了溫茶壺,打開茶葉罐。
別花芬芳的香氣襲來,她動作忽地一頓,抬眸征詢凌非塵意見。
「你喜歡桂花普洱嗎?」
他不語。
「男人好象都不喜歡喝這種茶耶。溫泉說過,這茶葉花香太濃了,根本顯不出茶葉的味道。」她喃喃道,又問他,「還是我泡烏龍茶給你喝?」
「……隨便。」他有些不耐,「什麼都好。」
「那就烏龍好了。」她回到廚房,找出一罐上好的凍頂鳥龍茶,沖了一壺。
凌非塵默默望著她熟練的動作。
不一會兒,茶杯里己盛上澄黃的液體,她端起茶杯,禮貌地遞給他。「請喝。」
他默默接過。
她也為自己斟了一杯,在他對面沙發坐下。她啜了一口溫熱的茶,微笑問︰「那之後你去了哪里?」
他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沉默許久,才硬著嗓音回道︰「台北。」
「一個人去嗎?」
「當然。」他冷淡地說,「我半工半讀,考上大學,畢業後考取了律師執照。」
「所以你現在是律師?」
他點頭。
「真了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她贊嘆。
他不敢相信地瞪著她。她在做什麼?竟然稱贊他?莫非有意諷刺?可那雙澄透的眼,看不出一絲絲揶揄或嘲弄,有的,只是完全的真誠。她真心為他的成功高興?
他捏緊茶杯,「我是雙城開發案的代表律師。」
「你是雙城的律師?」她蹙眉,「所以你是回來勸鄉親賣地的?」
「沒錯。」
「哦。」听聞他的立場,她有些失望,秀眉深鎖。
「妳好象不贊成雙城的開發案?」
「嗯。」她坦然點頭,「我覺得他們的開發案太粗糙了,會對環境造成很大的影響,我不希望小鎮的水土保持被破壞。」
「原來妳是環保主義者?」他冷笑。
「也不是這樣啦。我只是不希望從小長大的地方被破壞了。」
「別告訴我妳還愛這里的風土人情。」他望著她,嘲諷地道。
她揚眉,「為什麼不?」
「妳忘了嗎?當年鎮上的人是怎麼批評妳的?」
當年,在她失身給他卻被鎮上的人發現後,他們一個個指著她罵無恥、不要臉,責怪她敗壞小鎮善良風氣--他不相信她能忘了這些。
「我當然記得。」她微笑,「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大家都對我很好,沒人再提起那件事。」
「所以妳也當沒這回事?」他用力放下茶杯,略略提高了聲調。
她嚇了一跳,瞥他一眼,「你怎麼了?你看起來好象很生氣。」
凌非塵沉下臉。他當然生氣,因為她的反應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她沒罵他,不責怪他,甚至連一句惡言也沒,好似過去的一切已是昨日黃花,雲淡風清。
「妳不恨我嗎?」他直瞪著她,極力壓下那股慢慢佔領胸臆的煩躁。
「我為什麼要恨你?」她覺得可笑。
裝傻嗎?他眼神陰森,「因為我對妳做出那種事。因為我上了妳後,轉身就走,把妳一個人丟在這里。」他一字一句,故意用一種粗魯的口吻說道。
「啊!」櫻唇一牽,她揚起一種自在的弧度。「我曾經怨過你,不過我後來就了解了,你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他瞇起眼。
「你只是沒辦法面對壓力而已。」她柔聲道,「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發生了那種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怪你,我想你那時候一定很慌。」
所以她便原諒了他?凌非塵驀地站起身,他握緊拳頭,下顎抽緊,臉色陰晴不定。
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她所以為的那樣。他故意引誘她,故意毀她名節,故意在小鎮流言沸沸揚揚時,孤身遠走他鄉。
一切都經過精密算計,他希望她恨他,他要她恨他!
可她……居然一點也不恨。她原諒了他,還在他面前露出事不關己的笑容。
他痛恨那樣的笑容!他轉過身背對她,心海波濤洶涌。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能在他面前笑得如此溫暖、如此漫不在乎?
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恨他?是因為……她老公嗎?
他咬緊牙關,黑眸冷冽地梭巡屋內。這幢兩層樓的小屋,雖然空間不大,但布置得溫馨可愛,頗有歐洲鄉村風味。
可他對屋內處處可見的巧思視而不見,他看到的,只是一間簡陋狹小的房子。
這就是那個男人能給她的東西嗎?這麼毫不起眼的一棟房子?這麼與他剛買下的豪宅天差地別的小屋?
就這麼平凡的物質生活,她也能笑得那麼幸福開心?
他繃著全身肌肉,眼光銳利掃視,試圖從客廳里擺放的幾張生活照找出那男人的身影。
可沒有!他看到的只有她和一個小女孩--那該是她的女兒吧!
他走過去,拾起矮櫃上的相框細瞧。女孩的長相清甜,歪戴著棒球帽,看來活潑開朗,眉目之間有幾分像她。
「這是……妳女兒?」他放回相框,從齒縫間迸出問話。
「是啊!」
「妳什麼時候結婚的?」
「……很久了。」她低聲答,听得出來不想多談。
而他心頭莫名的怒火更熾。「沒想到經過那件丑聞後,還有男人願意娶妳。」他譏誚地評論,旋過身,觀看她的反應。
他預期會看到一張扭曲的、受辱的臉孔,可映入眼底的容顏,仍然平靜溫和。
「我女兒很可愛吧?她跟同學出去打棒球,應該快回家了。」她嫣然一笑,愉悅的神態像沒听見他的有意侮辱。
他忽地感覺挫敗。
多年來他無論是面對委托人、同事或者訴訟對手,從來都是氣定神閑,穩居上風。在法律界百戰百勝的他,幾乎淡忘了年少時期曾深深糾纏他的憤怒與無力感。
可與她重逢不過片刻,過往的一切便如狂風暴雨,朝他直擊而來。
恍惚間,他彷佛又成了那個一無是處的窮小子,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他高攀不上的千金小姐--
他輸了。
如果他曾經將與她的再次相遇,視為法庭上一次交鋒,那麼,他輸了。
而且,一敗涂地!
第四章
壞男孩回來了!
流言以綠園鎮中心那座活動中心禮堂為起點,經過短短一個白天,到傍晚,已然傳遍全鎮每一個角落。
那個從小住在貧民窟,有個酒鬼父親,愛打架、鬧事,還跟當年的鎮長千金扯出一樁丑聞的壞男孩凌非塵回來了。
他這次回來,是代表雙城集團前來推動開發案,他會不擇手段,非要那堅決不肯賣地的四戶人家讓步。
之前,另一個女律師莫語涵來到時,全鎮鎮民就已經分裂成兩派,一派為了發展經濟,極力主張開發,另一派為了保護環境,死命抵擋開發。
今晨,凌非塵一場報告,更激化了兩派的對立。
他聰明地拿出許多別的鄉鎮發展觀光的實例,報告他們這幾年生活水平如何提高,所得如何巨幅成長。
他還把台東的地圖放大,標出涉及此次游樂園開發案的綠園鎮和鄰近兩個小鎮的地理位置,不知是否經過算計,他故意將這三座小鎮放在地圖某一邊,讓他們與另一邊早就全力發展觀光的其它鄉鎮呈現對立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