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我騎車來的,可以順便載妳回去。」
「我不喜歡坐摩托車。」她高傲地拒絕。
「不是摩托車,是腳踏車。」他笑,指了指停在不遠處的越野腳踏車。
「什麼?」明眸圓睜,「你打算騎那個載我?」
「嘿,請妳不要瞧不起它好嗎?它可是十二段變速的耶。」他假意受傷,「爬山都沒問題,更何況是這麼平坦的公路。」
「你——」她瞪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別說了,跟我來。」他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走向腳踏車,將輕巧的安全帽戴上她頭頂後,問︰「妳住哪間旅館?」
「綠園。」
「綠園?有這家旅館嗎?」
「我住綠園鎮。」
「綠園鎮?!」他愕然拔高聲嗓,不敢置信地瞪她,「那不就是我們小鎮嗎?」
她不語,驀然刷白的容色顯然也是震驚非常。
就這樣,在東部鄉鎮土生土長的少年,偶然認識了來自北部繁華城市的少女。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溫名泉……我知道,妳一定想笑我哪有人取這樣的名字?這都得怪我那個沒創意的老爸!哪有人因為住在溫泉鄉,就把自己的兒子命名為『溫泉』的?害我從小到大不知忍受多少嘲笑。哼,那個臭老頭,總有一天我要報復——」
拉拉雜雜一大串後,少年終于成功逼問出少女的芳名。
她叫莫語涵,父親早逝,母親又忙于工作,趁著暑假將她送來鄉下與年邁的外公同住。
「原來是莫爺爺的外孫女啊。」提起獨居于鎮上最偏僻處的老人,溫泉墨湛的眼閃閃發光,「莫爺爺很厲害哦,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釀酒了。他釀的酒可是一絕,鎮上只要有女孩出生,他都會為她們釀一壇『女兒紅』,等她們長大後,她們的父母會在送女兒出嫁那天開這壇酒來喝——這已經成了我們這個鎮的習俗了。對了。妳見過莫爺爺釀酒嗎?他一定也為妳釀了一壇吧。」
「我沒見過外公釀酒,我想他也沒特別為我釀。」對溫泉的詢問,莫語涵淡冷地回答,「他說他後悔生了我媽這個女兒,也不喜歡我。」
「嗄?」溫泉一愣,沒想到眾人眼中慈祥和藹的老人,對自己的外孫女竟如此嚴苛。「我想……他只是一時氣話吧。」
鎮上人皆知,莫爺爺的女兒年方十八便和一個跑船的男人私奔了,氣得他當場宣布與女兒斷絕關系,從此不許女兒再進家門。
「我想他一定很想跟妳媽和好的,否則這次也不會讓妳回來住了。」溫泉溫聲道,「他啊,只是一張老臉拉不下來啦,不然也不會把妳回來的消息瞞得那麼緊,可能怕鎮上人笑他吧。」
「是嗎?」對他的猜測,莫語涵不置可否。
他深深望她,「妳不會恨他吧?」
她聳聳肩。
「要不要談談妳爸媽?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沒什麼好說的。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我媽是個很普通的女人。」
「她一定很漂亮。」溫泉微微笑,眸光溫暖,「我爸說過,當年莫爺爺的女兒可是鎮上第一大美人,就連他也偷偷暗戀過她呢。」
「你爸告訴你這些?」她揚眉。難以理解一個大男人會跟兒子吐露自己年少時的青澀心事。
「對啊,妳不知道我老爸當年多遜!接連被好幾個女生給甩了,我都不曉得他是怎麼追到我老媽的,我妹常說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你還有個妹妹?」
「嗯,她叫溫紅,我們都叫她『小紅豆」,因為她超愛吃紅豆餅的。她啊,可是個鬼靈精呢。總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讓人哭笑不得,誰都拿她沒辦法。改天介紹給妳認識。」提起寶貝妹妹,溫泉嘴角一扯,拉開一個大大的、比陽光還燦爛幾分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令莫語涵炫目,不覺瞇起眼。
在看著他的時候,她經常必須瞇起眼,因為他總是那麼開心、那麼熱烈,笑得像全世界的陽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鄉下孩子都這麼笑嗎?她有些好奇,因為不曾在台北看過這樣的笑容。
她的母親、她的同學、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女孩,以及巴望著能得她青睞的男孩——她從不曾在任何人臉上見到——他一樣燦爛的笑容。
那是一種無心機的、溫煦的、像夏日午後陽光的笑容,能讓人松弛一身緊繃的神經,甚至懶洋洋地想打起瞌睡的笑容。
他為什麼能這樣笑?有時候,她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
也許因為如此,她才縱容他總是纏在她身邊、縱容他天剛亮便來找她,由他帶著自己四處游山玩水。
她不喜歡腳踏車後座,討厭那顛簸不適的感覺,可整個暑假,她幾乎日日與他共乘一輛腳踏車,讓凹凸不平的路面折磨自己柔軟的臀部。
她是白痴。
她總要在心底如此自嘲,可不知怎地,每回見他站在門前朝她招手,她還是乖乖跳上那輛號稱擁有十二段變速的越野腳踏車。
他載著她上山,漫步于森林間的羊腸小徑,抬頭看天、看雲、看遠方起伏的山巒,看篩落葉隙的陽光。
他載著她下海,優游于綠海清波中,閉眸听風、听潮、听岸邊孩子嬉笑怒罵,听自然萬物竊竊私語。
他還帶她去溯溪,走訪那條穿越小鎮的清澈溪流,踩過一顆顆大大小小的石頭,尋芳探幽。
他教她釣魚、烤魚、挖土窯烘蕃薯,拿削過的竹筒燜飯吃。
他領著她玩遍城市孩子料想不到的活動,某一天,甚至在征求莫爺爺的同意後,拉著她上山露營——
「妳試過躺在野外看星星嗎?」他問她,說話的神態就好象那是人生最美的體驗,「四周是蟲鳴水聲,天上的星星月亮近得像伸手就能摘到。」
她當然沒試過。在城市霸道的霓虹下,偶爾在天際尋到幾顆星子都是奢侈。
「可是在野外……不是有蛇嗎?」她討厭蛇。
「放心,這邊很少見到蛇的,而且我也會做好防護啊。」他保證。
「還有蟲呢?」她也討厭昆蟲。
「幾只蟲子害不死人啦。」他不以為意地揮揮手。
她顰起眉。
看出她的不愉快,他嘴角一揚,用激將法,「怎麼?妳怕了?連幾只小蟲子都害怕,妳們台北女生真沒用。」
「誰說我怕了?」她不悅地瞪他一眼,「我只是不喜歡昆蟲而已。」
「不會怎樣的,頂多被蚊子咬。」星眸閃閃生光,「到底去不去?」
「去就去!」她倔強地揚起下頷。「我警告你,如果讓我看到一條蛇就唯你是問。」補一句威脅。
他笑了,「放心吧。」
于是那一天,他們上了山,搭營野炊,傍晚,邊吃著晚餐邊欣賞日落,入夜,並肩躺在睡袋上看星空。
「妳听說過嗎?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一個人。」
她的反應是下屑地挑眉,「你怎麼比女生還會作夢?」
「妳不相信?」他偏頭瞧她。
「當然不信。」她冷哼。
「沒有想象力的女人。台北的女生都這樣嗎?」
「難道台東的女生,都相信可以在天上找到代表自己的星星?」
他熱切地點頭。
她一窒。
「我們鄉下孩子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想象力,懂得作夢。」
「光作夢有什麼用?」她冷嘲。
「我們也懂得追夢啊。」
她冷哼。
「難道妳沒有夢想嗎?」
她不語。
「真的沒有?」他驚呼,「不會吧?妳才幾歲就已經失去夢想了?這麼慘?」
「哪里慘了?」她睨他。瞧他把她說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我只是不像某些人無聊愛幻想,一點也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