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兩人一面喝著德國黑啤酒,一面品嘗著烹煮得濃郁入味、卻又十分有嚼勁的德國豬腳。
席間,兩人天南地北胡扯閑聊,他告訴她許多教書時的趣事,她也分享了一些在德國留學的甘苦。
她說她討厭學校教授,卻喜歡房東夫婦;與異國同學處不來,和咖啡店里的陌生人辯論起法律判例時,卻興高采烈。
她不愛在學校圖書館里念書,寧可到公園噴水池旁,讓藍天綠茵相伴。
她對德國的大城市印象不深,卻愛極了那一座座恍若童話仙境的美麗小鎮。
她因為課業繁重很少回台灣,通常是母親飛去德國探望她。
「妳的母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把握她難得主動提起的機會,溫泉連忙問。
「她是個愛作夢的女人。」提起獨力撫養她長大的母親,莫語涵瞳光一黯,「傻得個得了的女人。為了愛不惜跟一個走船的私奔,結果對方只是把她當成眾多港口之一而已。」她斂下眸,縴指把玩著桌上胖胖的啤酒杯。「她很愛我父親,真的很愛,雖然他從不拿錢回家,甚至還會跟她伸手要錢,她仍然毫無怨言。幸好在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年,我父親就死了——」
「幸好?」溫泉震驚她的用詞。她竟然說自己父親過世是「幸好」?
「難道不是嗎?」她直視他,「一個對家庭毫無貢獻,反倒會拖累家人的男人,死了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嗎?我一點都不為他的死難過,甚至很高興我媽從今以後可以擺月兌他了,再也不用給他錢花還要看他臉色,可以多把一些錢花住自己身上,對自己更好一些。我這樣想,有什麼不對嗎?」質問的嗓音尖銳。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長久,大掌主動覆上她的手。
柔細的玉手,好冰、好涼。他用力握了握,試圖傳遞一些溫熱給她。
「你……同情我嗎?」她瞪視他,目光凌厲。
他不語。
「你不用同情我!」她掙扎著要抽回手。
他卻緊緊包握,固執地不肯松開。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她瞪著兩人交握的手,又氣又急,又是悵然不已。
終于,她不再推拒他,只是站起身,「走吧,該進行下一個節目了。」
離開餐廳後,她決定帶他逛夜店。
「你想去哪一種?DISCO、JAZZPUB?如果你想嘗嘗搖頭的滋味,我也可以帶你去一家比較沒那麼亂的搖頭吧——不過我想你這位自認清高的老師,應該不會想帶頭做這種錯誤示範吧?」最後一句話明顯諷刺。
他不理會,只是定定看她,「我想去妳平常最常去的那一間。」
她一愣,「最常去的?」
「對。」
「我知道了。」櫻唇一撇,「你想知道我平常究竟跟哪些墮落分子鬼混吧?」
「我只是想知道妳平常如何消磨夜晚而已。」
她顰眉,明眸在他身上來回流眄,似乎想看出他真意為何。響應她的,卻是一雙清澄至極的眼眸,清澄到近乎無辜。
她心一跳。男人怎能有這樣的眼楮?簡直過分!
「好吧,你想去我們就去。」她甩甩發。
宛如浴火鳳凰的紅色LEXUS,在霓虹燦爛的台北街頭狂瘋一陣後,終于在東區某個空中停車場停定,下了車後,兩人轉進東區一條狹窄的巷弄,穿過一條半隱在花叢後的石板道,推開一扇玻璃門扉。
一進店內,迎面便是淡淡繚繞于空氣中的玫瑰香,店內除了吧台邊亮著霓虹外,唯有一張張玻璃幾上點的煢煢燭火。
一張張沙發,以一扇扇玻璃屏風隔開,開放之余,又不失隱密性;配合溫暖閑適的裝潢,店內的氣氛也是慵懶靜謐的,客人們品著酒,一面听著抒緩的爵士樂,一面半躺在沙發上喁喁細語。
「這就是妳常來的地方?」迅速打量周遭一圈後,溫泉好奇地問,「這就是所謂的LOUNGEBAR吧?」
「嗯哼。」莫語涵點頭,眼看沙發區都已遭賓客佔滿,只得在服務生引領下,在吧台邊落坐。「我們一票同事通常會在禮拜五晚上到這里聚一聚,喝點小酒,聊聊天。」她頓了頓,「這里的SAKE調酒滿有名的,你不妨點來試試。」
「SAKE?」
「就是日本清酒。」
「我知道,只是沒想到清酒也能拿來調酒。」他微微一笑,朝狂野帥氣的年輕灑保比了個手勢,「給我一杯你們店里的招牌。」
「一杯『曼哈坦』。」莫語涵也點了酒。
接著,兩人都是一陣沉默不語,莫語涵仰頭看著高掛在吧台邊的電視屏幕,屏幕上,正轉播一場棒球比賽。
溫泉跟著瞥了一眼,「MBL?明尼蘇達雙城對紐約洋基?嗯,這一場應該是季後賽回放吧。」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望向他。
「因為我是忠實球迷啊。」
「這場比賽,紐約洋基表現得很精彩哦。」酒保在送上調酒時,听聞兩人對話忍不住插嘴,「可惜冠軍賽竟然輸給馬林魚。」
「你是洋基的球迷?」溫泉問他。
「也不算啦,其實我比較喜歡運動家隊。」
「我倒覺得馬林魚不錯……」
兩個男人你來我往,興致勃勃地交換棒球經,好一會兒,酒保忽地注意到一旁的莫語涵眉宇緊凝。
「我不打擾你們了,先生,再說下去,你的女伴可能要抓狂了。」他對溫泉笑著眨眼,「這杯『不悔』是本店的招牌,我請客。」
待酒保識相地轉身,留給兩人私密空間後,莫語涵才啞聲開口,「你喜歡看美國職棒?」
溫泉點頭。
「你……真的喜歡?」她猶豫地問他,輕咬著下唇,「我以為——」
「妳以為我手臂受傷,不能再當投手後,就會不敢再看棒球比賽?」彷佛明白她想說什麼,他淡淡然地主動接口。
「那會是……一種折磨不是嗎?」她捏緊酒杯,「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會想在小學里當棒球教練,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當然難過。事實上,當我剛剛得知這個消息時,甚至想過要自殺。」他斂眸低語,語氣濃濃自嘲,「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曾經自以為是地勸過妳嗎?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決定活下去,有時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她心一扯。
「那時候的我,真的很想死。如果不是小紅豆天天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我也許真會做出傻事。」他悵然。
「你妹妹?」
「嗯。」他點頭,「知道我以後再也不能投球後,她比誰都難過,可偏偏又要安慰我,在我面前耍寶裝迷糊,逗我開心。」
「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妹妹。」她低嘆,鼻間微微一酸。
不知怎地,她忽然很希望當時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
「最好的。」他微笑,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莫名的酸澀在她胸口漫開,而她不敢去深思,這宛如嫉妒的滋味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妹妹是個棒球痴。在她心里,我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投手,就算我受了傷,就算我一輩子再沒機會站上職棒舞台,我知道她永遠會這樣崇拜我。」他嘴角一扯,既欣慰,也自嘲,「很奇怪,我的自尊竟然就這麼恢復了,也不再有尋死的念頭。」
「是她救了你。」
「嗯,是她救了我。」溫泉同意,「她讓我想起我對棒球有多麼熱愛,多麼迷戀。」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手中顏色清澈的調酒。「就像這杯酒一樣,我對愛上棒球這件事,永遠『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