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語涵答應擔任張成的律師,對雙城集團旗下的油漆公司提起告訴。
這家油漆制造商目前在台灣已無工廠,廠區全數遷往大陸東莞,所生產的油漆也不再于台灣銷售;在台灣公布禁止生產含鉛油漆後,他們也依法不再制造。
與溫泉合作,收集並研究了兩個禮拜的資料後,她終于對公司上級申請召開合伙人會議,公布這項決定。
如她所預料,所有合伙人听聞此項決定後,皆炮口一致對準她猛轟——
「妳瘋了!語涵。妳誰不好告?竟然想告我們自家大客戶!而且還是這麼一件幾乎不可能贏的官司。妳倒說說看,怎麼證明妳的委托人是兩千年後才買到含鉛油漆的?又怎麼證明那兩個孩子的病是油漆造成的?」
「我已經將油漆碎片拿去化驗過了,確實是含鉛的沒錯;同時我也請人做了詳細分析,確定是雙城的產品,因為沒有任何兩家廠商所生產的油漆成分是一模一樣的,所以……」
「那又怎樣?就算真的是雙城生產的又怎樣?」一個合伙人吼回她的解釋,「妳還是不能證明,那是禁令頒布以後流入市面的產品。」
「可我能證明,這是四年前才涂上牆面的油漆。」不畏上司痛罵,她勇敢地陳訴,「我們做過比對分析了,正確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那又怎樣?」還是這麼一句。「雙城會辯稱妳的委托人是在禁令頒布前便買下油漆,他們當然可以不必為此負責。」
「你們認為有人會在買下油漆後,過一、兩年才去使用它嗎?我不能證明油漆是什麼時候買的,雙城同樣不能證明是什麼時候賣的。雖然很吊詭,但我認為這樣的情況下,是有可能向雙城求償的。如果真的上庭,就道義上而言,法官也未必判他們沒有責任。」
「所以妳想賭的就是法官的一念之仁?因為這樣妳不惜得罪我們的大客戶?妳究竟是發了什麼神經?竟然會想接下這種案子?簡直自找麻煩!」
「我只是想為張家人請求合理的賠償而已。」容色一黯,「如果你們看過那兩個孩子的話——」
她停頓下來,想起那天在她懷里不停抽搐的小男孩,想起另一個走路總是跌倒,卻又笑嘻嘻爬起來的小男孩,想起那個像母親一樣保護著兩個弟弟的小姊姊……
她深吸口氣,低啞地繼續,「他們年紀都還那麼小,就得了這種病,家里又窮,沒辦法支付龐大的醫療費。你們認為他們以後該怎麼辦?」明眸流轉,環顧在座每一個人,「這輩子,也許就這麼葬送了!」
鏗鏘有力的話語擲落,幾個合伙人都是臉色一變,面面相覷好一會兒。
「非塵呢?他怎麼說?」一個合伙人問起,「他總不會贊成妳這麼做吧?」
「他說他沒意見。」
「沒意見?!」
合伙人們又是面面相覷。唯一能勸阻這難纏女的人,竟然說他沒意見?
「我知道妳同情那些孩子,語涵,不過這件事不是同情就可以解決的。」一個合伙人放軟了語氣,「妳好好考慮一下,這……」
「我已經決定了。」她直率響應,毫無商量余地。
「就算得罪我們的大客戶也住所不惜?」
她點頭。
「別太任性!語涵,妳知道公司可以處分妳的,甚至可以解雇妳。」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只要我的律師執照沒被吊銷,我無論如何都會接下案子,就算你們把我開除也一樣!」她倔強地聲稱,「而且公司也不該這麼怕得罪客戶。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們律師不就是要伸張正義嗎?還是各位都已經失去了當初的熱情跟理想?」
「莫語涵!」
諷刺的言語一落,幾個合伙人氣得渾身發顫,面色都是鐵青。唯有其中一個不怒反笑,甚至懶洋洋地鼓起掌來。
眾人難以置信地瞪向他,「懷宇!」
「有何不可?」剛剛升任合伙人的楚懷宇,悠然地承受同僚們凌厲無倫的目光,「既然語涵這麼想接這個案子的話,就放手讓她試試何妨?」
「可對手是雙城!」
「就因為是雙城,所以我相信她早有心理準備。我相信她已經權衡過利害輕重,也明白自己如果失敗後會有什麼下場。」他英睿的眸掃了莫語涵一眼,「對吧?語涵。」
她頷首。
「各位,一個律師都能拿她大好前途來當賭注了,我們又何必怕失去一個客戶?雙城再怎麼強悍,也不過是我們眾多客戶之一而已,難道我們還怕公司因此倒閉?你們說呢?」
一陣你來我往的激辯後,莫語涵總算在楚懷宇有意護航,以及凌非塵之後的電話聲援下,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風浪。
會後,她感激楚懷宇的力挺,他卻只是揮揮手,淡淡一笑——
「這沒什麼。」他笑望她,「我倒比較好奇,是什麼改變了妳。」
「什麼意思?」她問,卻已明白他的意思,臉頰微微發燙。
「從前的妳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我偶爾想當個有正義感的律師時,妳都會在一旁諷刺我。」俊唇微微揚起,「今天想做好人的反倒是妳了。」
「你——」對他有意的嘲弄,她又是生氣又是無奈,「不必這樣諷刺我。」
「不是諷刺,是高興。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妳這麼認真想接一個案子,我為妳高興。」
她聞言,鼓起臉頰,卻沒有否認。
「听說委托妳這件案子的是一個男人?」楚懷宇又問。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他朗聲大笑,「這還用問?這家事務所可是八卦的集中營啊。」星眸朝她眨了眨,「我听說你們這陣子為了這個案子,經常一起加班到深夜。」
她玉頰霜染。
「看來過不了多久,妳就能找到那個能讓妳心甘情願披上白紗的男人了。」
「你!」莫語涵不禁跺了跺腳。
這個男人在笑她。她很清楚,只因為在她三十歲生日那天,她曾經找他到婚紗店陪自己試穿禮服。
「女人想披白紗,最好還是找個自己真心所愛的男人比較好,代打的可不成啊。」他繼續逗她。
「誰說你是代打的?」實在氣不過,她索性揚起藕臂,一把扯過他領帶,故意煙媚地睇他,「我一直很仰慕你,你不知道嗎?」
「你仰慕的,不是我,是我這種典型的男人。」
「什麼意思?」她顰眉。
「妳自己好好想想吧。」他微笑,輕輕拉下她玉手,「正品來了,我這個替代的該閃了。」意有所指地望向她身後,瀟灑地一揮手,轉身離去。
是他來了!她感覺到了,卻沒敢回頭察看,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怕他听到了她和楚懷宇的對話,怕他誤解,怕他胡思亂想……
「是妳同事嗎?」溫泉在她身後問,語氣一貫溫煦。
「是我們公司的合伙人。」她慢慢轉過身,緩緩揚起羽睫。
迎向她的,是雲淡風輕的笑容。「他一定把我當成妳男朋友了。真糟糕,下次有機會向他解釋吧。」
她心跳一停,胸口奇異地窒痛。
她錯了,比起他的誤解,她更怕他的毫不在乎,更怕他將一切當成笑話一樁,更怕他對她淡漠悠然地笑。
「你……怎麼忽然來了?」她得費盡心力,才能不使自己問話的語氣太過尖銳。
她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好象……很生氣?氣得不得了?「來看妳。」他低聲道,神情滿蘊關懷,「剛剛開會的結果怎樣?妳一定被狠削了一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