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綺羅 第18頁

「咦?」桑致中睜著醉眼努力回想。「呃……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他又倒了一杯。「綺羅小的時候其實表現平平,好多爹要她背的詩句她都記不起來,至于能言善道那就更不用說了,她小的時候還犯口吃的毛病呢!」經常一句話都得說上好久,等得他和爹大喊救命。

「真的?」章旭曦聞言十分錯愕,沒想到她也有這般尷尬的童年。「那……那後來她是怎麼變成今日的模樣?」章旭曦再問。

「努力再努力嘍。」桑致中聳肩。「詳細的過程我不清楚,我只記得當時她為改正口吃的毛病,每天一大早起床從最簡單的發音練起,有時還會練到咬到舌頭流血,我和爹看得心疼,都叫她不要練了,可她還是堅持繼續練下去。」

這的確很像她的作風,單看她和他纏斗的勁兒,固執可見一斑。章旭曦搖頭。

「然後,就是讀書了。」桑致中又說。「也不知道她是打哪兒來的興致,經常一看書就是一個下午,而且讀的都是一些深奧的判例,我想我一輩子也看不完她看的那些書。」還是玩樂比較輕松。

桑致中往事雖說了一籮筐,可始終沒有提到章旭曦想知道的事,那就是——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患有口吃的小女孩,會有如此巨大的決心和耐力?是什麼改變了她的想法?在這之前,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誰能料得到日後她竟然會成為如此足智多謀的女訟師?

章旭曦只覺得不可思議,這個時候桑致中卻又說了。

「仔細想起來,這些事都是在那天之後發生的。」桑致中一直打酒嗝,一副快要倒下的樣子。「出門前綺羅還好好的,正常的很。可等她傍晚回家,整個人卻變了個樣,吞吞吐吐地告訴爹說她要努力用功念書,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惡,他快吐了。

「桑兄說的那天是指?」桑致中說得含含糊糊,章旭曦根本听不懂,只好問他。

「就是‘廣順廟會’的時候嘛!」桑致中整個人都快趴在桌子上了。「每年的三月十九,廣順廟不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嗎?那時候綺羅也去了那里看熱鬧,回來後就變得怪怪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她好像是八歲。」

桑致中這一連串回想,恍若巨大的漩渦,將時間轉回到許多年以前,也勾起了章旭曦的記憶——

時間是十三年前,當時他十二歲,正是金陵人口中的智多星小天才,是未來訟壇的新希望,他的雙親都非常以他為榮。

至于他本人也非常驕傲,因為他不但有英俊的外表,更擁有與外表匹配的內涵,因此得意非凡。

便順廟會的這一天,他也來到此。一踏人廟門口,只見人潮洶涌,堵得水泄不通,即使那個時候他已經長得很高大了,仍然差點擠不進人群。

不過,最後他還是擠進去了。

一擠進人牆圍成的小圈子,映人眼簾的是一道道有趣的猜謎游戲,不消說他也跟人舉手猜中了幾題,引來一陣驚嘆。

他很得意,因為他猜中的題目都很難,眾人莫不為他的聰明才智折服,只有一個小女孩有別的意見。

「我、我覺得、我覺得他、他最後一、一題答、答錯了。」小女孩瞠著一雙圓大的眼楮,困難地說出她的看法,引來他最強烈的反彈。他還記得,當時他用睥睨的眼神、不屑的口氣反問她怎麼個錯法;小女孩一連喘了好幾口氣,結結巴巴地解釋一些教人听也听不懂的道理,最後終于惹毛了他。

「你一個沒念過幾本書的小泵娘,跟人猜什麼謎?我一個堂堂未來的大訟師,還會弄錯答案嗎?我看你啊,還是先回家多念幾本書,充實了知識再來。還有啊,你那結結巴巴的習慣最好改掉,免得別人听不懂你在說什麼,多添笑話!」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他說完這些話時,小女孩臉上的表情。小女孩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嘴唇顫抖不已,他立刻明白,自己這番話說得太過分了。

他想道歉,可小女孩不給他道歉的機會拔腿就跑,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難道,那個小女孩就是桑綺羅?

章旭曦呆愣地看著醉倒在桌上的桑致中,極想搖醒他問清楚當天她有沒有哭著回家,有沒有結結巴巴地說她遇見了一個不可一世的小表,神氣巴拉地叫她要多念書,口吃的習慣也要改掉?

可惜,他沒有機會問,因為桑致中早已醉倒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嚷著。

「好酒,再來一壺……」他還想喝。「我的酒量好……綺羅……不行……她……一踫酒……就倒……一滴……一滴都……都不行……」

語畢,桑致中就這麼昏睡在酒肆的桌子上,直到店家要打烊了,不得已才把他搖醒,他這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他應該沒說什麼吧!

桑致中不安地想。

還是他已經把不該說的都說光了?

他更加驚慌地猜。

如果他真的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那他妹妹會不會把他的皮扒光?

他越想越覺得恐怖。

完了!

桑致中捂著臉哀嚎。

「小姐,那個姓章的混蛋,又派人送來問候函。」

寧靜的書房,再度傳來萍兒不耐的聲音,以及章旭曦差人送來的短箋。

桑綺羅掉過頭看桌案上那堆得老高的信件,這些信函都是章旭曦親筆寫的問候函,有些里頭甚至還附有短詩。

「那個章旭曦到底想干什麼?一天到晚差人送來這些信,又不能當飯吃!」退了又送,送了又退,弄到最後她只好收下。她家小姐不說話,她都嫌煩了,萍兒忍不住抱怨。

「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問候我吧!」桑綺羅要萍兒稍安勿躁。「你盡避把信收下,其他的事,你就別管了。」

老實說,她也納悶章旭曦這些動作背後的意義。按理說他應該很討厭她才是,可表現出來的偏又是另一回事。

「小姐,依你看,那個章旭曦該不會是喜歡上你了吧?」萍兒一邊放下短箋,突然靈機一動地問桑綺羅。

桑綺羅閱讀的動作,因萍兒這異想天開的問話而中斷,忙揚起一雙秀眼,和貼身女僕對看。

可能嗎?章旭曦可能真如萍兒所言,喜歡上她?又如果真的像萍兒所說的那樣,那當初在牢房里他為什麼推開她,拒絕她的好意,還說了一些羞辱人的話?

她揚高眉,無聲地告訴她的女僕,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章大訟師打小自視甚高,從不理會他人,尤其從不理會說話結巴又念不了幾本書的女人。

「算了,當我沒說。」萍兒輕輕地打自個兒的嘴,責怪自己失言。她一定是瘋了,才會突然有這個念頭。

萍兒揮揮手,馬上忘了這個話題,桑綺羅卻不能不想。

他真的喜歡她嗎?在獄中,他一再表現出對她的熟悉感,那是否表示,他已經想出她是誰,以及在哪兒見過她?

時光的流蘇,引領追憶的人穿戴風華。

當她還是扎著辮子,穿著短衫到處亂跑的小女孩時,根本料想不到會遇見日後對她影響最深的人。

一個人的思念可以深廣到什麼地步呢?

桑綺羅望著窗外嘆息。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是否會因為某些原因而悄悄轉變成自個兒也控制不了的恨?

桑綺羅她不知道。

她還記得,「廣順廟會」那一天,當她發現自己身邊居然站著章旭曦時,那股無可抑制的悸動。

他好高、好高。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高的,一直都是遙不可及的,因為她常听爹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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