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東宮(下) 第2頁

才說著。斜風挾著細雨橫面吹來。黃梨江收起手中扇子,接過帶緣遞來的傘,為真夜撐開一片無雨的穹頂,自己卻落在細雨中,馬兒走得很慢,主要是因為使者經歷千辛萬苦出使異邦,得很幸運才能平安歸國,這榮耀得與君臣共用,因此,他們必須牛步行走御街上,接受眾人的觀瞻,直到進入那九重宮闕,拜見至尊天子。

他是太子,他撐傘,旁邊的隨從淋雨,本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當他看著身旁少女頭臉滿是雨水,還拼命為他撐傘時他終于明白,他真的不是塊當太子的料。連淋雨這種小事,他都舍不得。勒住坐騎,他在眾人詫異下接過黃梨江手中那把傘,隨即下馬走到圍觀人群前,將傘送給一名抱著小娃兒的婦人。「年幼的孩子最怕淋雨受寒,這傘請夫人拿著。」那婦人萬分驚嚇地接過傘,雙頰頓時緋紅起來。「殿,殿下?!」真夜微微一笑,「別怕,拿著吧。」轉身重新跨上坐騎後,他在黃梨江溫柔的目光里繼續牛步前進。「做什麼這樣看我?」

「……殿下衣服濕了。」

「濕了再換就好了。」

「幫殿下更衣很累。」老是挑剔東,挑剔西的。不能太緊,又不能太松。「哦,侍讀辛苦了。」總不能說他很享受小梨子為他更衣的過程吧。「殿下若能體恤我們這些下人,就應該保重身體。」雖然她怕極了真夜的意外之舉,但剛剛,他送傘傍那名婦人時,臉上的表情好溫柔,她知道那是真夜的真性情,雖然身為儲君不能這麼仁慈,但他不願意獨自撐傘,寧可與眾人一起淋雨的行止,仍教她為他……「哎,這披風真礙手礙腳!」真夜留意到她淺色衣物被雨淋濕,此刻有些貼身地黏在肌膚上,不覺蹙眉,扯上披風覆在她肩上——雖然也是半濕的。「你替我保管。」明白他們正在眾人眈眈注視下,黃梨江攏緊那保暖又略能防水的深色披風,聲音響亮地回應︰「遵命!殿下!」聞言,真夜略略挑眉。遵命?過去四年里,小梨子從沒跟他說過這兩個字吧!然而此刻他需要留心的事情太多,無暇專注在他侍讀身上。馬蹄走過之處,濺起因雨而連綿的爛泥。

真夜啊真夜……千萬別忘記,在眾多皇子中,你只合適眾人之末。看見王皇後領著宮里眾嬪妃與皇子皇女們在宮里列隊等候時,真夜並不意外。母後對他期許甚高,此次能夠平安歸來,臉上必然十分有光。盡避她只是站在一旁凝目以望,但他仍感受得到那份欣喜若狂。「皇兄,恭喜你平安歸來,圓滿達成海外出使的任務。」皇兄弟們以二皇子遙影為首,向他恭賀。真夜笑了笑,與兄弟們緊緊握了握手,隨即在王宮內臣引領下,走進偏殿換下濕衣,準備拜見君王。更衣時,他對身邊侍從道︰「小梨子,你跟著我累了大半年了,等會兒我入殿後,接連幾場爆宴是少不了的,母後和太後那兒也得去請安,沒好幾天出不來。你不必在這里枯等。讓龍英先送你回家,跟家里人團聚吧。」正站在小凳上幫真夜調整弁冠的黃梨江雙手沒停下來。「殿下不必理會我,等會兒入殿,自己可得多留意,規矩些。」別說出不該說的話,或做出不該做的事才好。帶緣站在真夜身旁,為他一身禮裝做最後的整理。真夜等黃梨江一跳下小凳,便將她拉到面前。「你不想家?」

「想。」她好久沒見到家人了,當然想念得緊。「那就乖乖听我話,先回家去,龍英——」

「不。」她阻止道。「我等殿下歸來,再一起回去東宮。」她是東宮侍讀,就算再怎麼想家,也得把真夜擺第一。

不說出她其實有些擔心他會出事。畢竟有大半年不在朝中,國內發生過什麼事,情勢有無變化,他們都不知曉。倘若情勢稍有生變,真夜又無意間出了差錯,她擔心……

距離這麼近,他當然看得見她眼底的憂慮。笑了笑,似想安她的心。

「好吧,你要等便等,可我入殿後,你先把一身濕衣換下來吧。若不想等也不要緊,盡避吩咐龍英送你回去。」

「好。」她點頭,心底早已打定主意,不動搖。

真夜再深深瞅了她一眼,似想將眼前這張芙蓉顏銘刻在心底般,他扇柄輕敲了敲帶緣的手臂。「太松了。」

帶緣方束緊腰帶,不覺皺眉道︰「殿下似乎瘦了些。」以前這寬圍不松不緊,是剛剛好的。

「廢話!船上是能大魚大肉的地方麼?」海上航行數月,沒有新鮮事物可吃,不瘦才怪。「趕快幫我調整腰帶,我等著宮宴時多吃些山珍海味哩!」

帶緣嘀咕︰「殿下若真肯多吃些就好了。」明明每回入宮都吃很少,還夸口哩。怕只是說給公子听,想安公子的心罷了。

難道真夜在宮里都吃的很少?黃梨江才眯起眼,就見真夜那把用來裝痞的扇子不輕不重的敲在帶緣硬頭殼上。

「少羅嗦。」真夜笑斥。著裝完畢,環視眾人一眼,他交代道︰「大家辛苦了,等回東宮後,再好好休息吧。」

「殿下慢走。」龍英與朱鈺齊聲道。

他們送真夜出門,看著由宮里內臣領向大殿的青年背影。

黃梨江一時沒察覺自己的心情頗像是民間那思君早歸的女子︰日日思君不見君,倚門相盼紅顏老。

沒忘記自己終究是個侍從,回過頭,她問︰「帶緣,你剛說殿下在宮里似乎吃的不多,怎麼回事?」雖然她入東宮已有四年,但論起資歷,帶緣可算是她前輩。

「啊,公子沒發現麼?」帶緣侍候真夜多年,早年經常伴他入宮時,他就知道了。「殿下除非是皇後娘娘為他準備的宮食,才會全盤食下;若是其他人準備的,他頂多吃個一口、兩口,不曾多吃的,挑剔的不得了。有回我忍不住向殿下討那些他不愛吃的,他不給,回來後還凶了我一頓哩,說是他不吃的東西,也不準我吃。嗚!明明看起來都美味的不得了……只能看不能吃,多可惜啊……」

黃梨江眼皮微微抖動了下︰「帶緣……殿下說的對,他不吃的東西,你最好也別吃。」否則怕哪天吃到有毒的東西都不知道。

不是不曾听聞隆佑八年時發生在宮里的那件慘案。

君上極寵愛的夏妃被毒死,當時惠昭皇後嫌疑最大;而後皇後遭廢,事隔兩年,真夜的母妃被冊封新後,同年,他以嫡子身份入主東宮……

事隔多年,真相究竟如何,恐怕業已湮沒。然而宮門深似海,這外表富麗堂皇的宮廷里,不知埋藏著多少外人無法窺見的丑陋與陰謀。

難怪,難怪他老是一心向外,專想找尋民間難得一見的美食。

是因為只有那些民間美食,才能讓他安心的大快朵頤吧。但就算是往民間覓食,他也總是小心翼翼,不養成固定的習慣,以免遭到有心人暗算。

想起真夜的貪食模樣,黃梨江唇畔不禁浮出一抹略帶同情的淺笑。

明明是個貪吃的家伙,要他忍住不吃眼前隨手可得的山珍海味……真為難他了。

五天後,月上中天,龍英低聲來報︰「殿下回來了。」

終于結束了!

那笙歌達旦的宮廷歡宴,以及仿佛永無止盡的拜會、請安、問候。

早先听說真夜在宴會上,大聲告訴君王「皇朝大勝天朝」時,她真為他捏了把冷汗;可後來宮人又傳聞說,真夜這句話其實是在貶低皇朝讓女人主政的民風時,他才稍稍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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