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瑛華賞識的目光落在黃梨江身上。
這十七歲的少女前一刻拿著拜帖沖進他官邸時,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憂慮。
听見他證實民間的傳聞時,臉上登時失去血色。當下他便明白,太子真夜逐她出東宮是為了什麼。因為換作是他,他也會那麼做。
然而黃梨江並沒有震驚太久,他看著她強自鎮定下來,一字一句地听進他的話,甚至很快地捉到重點,並推敲出事件的脈絡。
機智的反應,令他不禁著迷。
闢場險惡,若能與她同在朝堂,必然十分有趣。
沉吟片刻,木瑛華輕描淡寫道︰「不管太子有無虧待你,也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理由想入朝,倘若舍不下心中不舍的,將來,辛苦的是你自己喔。」
明白木瑛華在教她為官之道,可,算她固執吧,她就是搬不開腳下那顆絆腳石啊。「多謝大人指點。」
「你真傻,黃梨江,等你身居高位,想庇護誰都輕而易舉,倘若不能舍一時之不舍,你以為你能在朝堂上撐多久?」只怕不到半路,就會先被人給折去了吧。不想她半途折腰,他決定先不提起四年前太子為救她所做的事。
見她靜默不語,木瑛華以局外人的角度思考道︰
「回去後仔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去赴考京試吧。你要知道,就算你入了朝,我也不能明目張膽護你。屆時你孤立無援,你或許會希望,這輩子從來不曾想過入朝為官的事。」「……木大人很會嚇人。」黃梨江抿了抿唇。
木瑛華只是笑道︰「你又不是禁不起嚇。好了,既然已經把臉上那份無謂的驚慌收起來了,我想你今天應該是沒心思跟我對奕一局,要我派馬車送你回去麼?」
「不了,我想走路。」黃梨江再次恭身一揖,隨即轉身走出木瑛華的書房。
六月暖陽高懸天邊,她眯了眯眼,匆匆走出侍郎記邸,一時不知接下來該上哪兒去。
定了定神,她往城北走去。
木瑛華的官邸位在第一條橫大街上。短短數年,這人由一介地方官迅速爬升至今日正二品吏部侍郎之位,且以清譽聞名于世;雖然這幾年來他們維持著一定的交情,但她仍希望未來朝堂上,他是友不是敵。
「听說太子為此黯然心傷,已經決定出家入道了,真應驗了紅顏禍水這話呀……」那飄進耳的閑話使白衣公子小臉皺了皺。
扯。這閑話編派得有點扯。
真夜就算再怎麼傷心,也絕不可能出家入道。他不是那種清心淡泊的人,而是一句久在凡俗的貴公子啊。
為了一听「昔日太子妃,今日帝王妻」的最新發展,黃梨江離開木瑛華宅邸後,便直接往距離最近的城北倚鳳樓來。
一樣是二樓臨街靠窗雅座,茶樓旁照樣是流言飛竄。
從各方閑話里,黃梨江歸結出幾個較為可信的訊息。
其一,所有人都被當今君王擺了一道。柳家從今起,將成為朝廷新一方的勢力。然而,誰又知道會不會再過幾年,朝廷又會有其他新勢力出現呢?
其二,王皇後已到寺院清修,一個月內不可能回宮處理這件事。身為國母,又掌理後人事,未來柳美人在後宮里可能得很小心才全身而退。膽敢得罪皇後,這柳瑯環或許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其三,不管真夜對此事作何感想,民間對太子的評議從以往的不友善,一轉成極端同情;可又認為事情膾演變成這局面,多多少少與太子無才有關,追根究底,柳家不過是在兩造權衡下,做了個聰明的選擇。
來自八方的閑話將太子塑造成一人悲劇角色,可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人們口中的可憐太子形象,跟她所認識的真夜根本對合不起來呀。
她所認識的真夜,遇到這樣的事,應該會……試著自我解嘲,用輕松的態度來寬慰皇後,避免皇後在後宮的地位生變;他可能順著百姓與官員的同情心理,做出順意眾人想法的事。
當中唯一的變數,在柳瑯環。
她不確定真夜對柳家小姐究竟是何看法。
傳聞柳瑯環貌若天仙,也許真夜也對她十分傾心。倘若如此,那麼他就真有可能是流言里那位傷心欲絕、看破紅塵、決意出家入道的太子……
他是麼?
他傾心于柳瑯環麼?
他果真傷心欲絕麼?
「伙計,結賬!」白衣公子在桌上擱下茶資,側扇離開倚鳳樓。
她前腳才出,後腳便有人跟進。
那青衣公子入樓前,瞥了一眼側扇走進人群里的身影,隨即縮回正要入樓的腳,改往大街上側扇走去。
被跟蹤了!
自離開倚鳳樓後,黃梨江便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有人在後頭虎視眈眈,她不敢回確認,以免打草驚蛇,只好警覺地留意著周遭,尋找空隙,以便隨時月兌身。
幸好她的白衣並不顯眼,六月天候熱,大街上不少人穿著素色衣衫,她側著扇,低頭穿梭在人群中,直到那被追蹤的感覺驟然消失,她順勢拐進一條小巷,貼站在壁邊,眼神戒備地看著巷外往來行人。
猛地察覺身邊有人時,她轉過頭,卻已經來不及——
一雙大手從身後探來,掩住她唇,以免她向人呼救,另一條手則攬腰圈住她的身,硬將她往小巷後頭拖去。「唔。」這條巷子不是條死巷,才會讓人從後方截住。
她扭著身體奮力掙扎著,但來人張嘴咬住她耳朵,哦不,他只是貼在她耳邊說話︰「江公子,許久不見。」她猛然回過頭,雙目圓睜,小嘴兒悶喊︰「真——」「這里不是說話處,隨我來?」她點點頭,他才松開掩住她唇的掌,改握住她手,拉她鑽進錯綜復雜的巷道。黃梨江追著他背影,腳步沒遲疑地跟隨著,沒注意沿途有幾拐幾彎,滿心只想趕緊找個地方與他說話,好問清楚——「到了。」他突然停下,微偏頭道︰「進去吧。」黃梨江抬頭一看懸在眼前的門匾。「雲水鄉?」他大白天帶她上妓院?真夜微抿著唇,眼底淨是笑意。
「正是。盛京城內最著名的游藝場所,公子來過沒有?看來是沒有。一起進去開開眼界吧。」輕推著她後背,一起走進大門。
才剛進門,就有一名雖然年過中年,但風韻猶存的模模領著一群使女迎上前來。令人意外的是,這些使女並沒有裝扮得花枝招展,反而看起來頗有些書香氣質,不像是送往迎來的女子。
雲水鄉的林嬤嬤道︰「葉公子,真是稀客,我家南兒還在休息呢!昨夜通宵達旦的——」雲水鄉大白天不正式營業,只有懂得門路的貴客才能進來呢。
「不要緊,林夫人。」真夜打斷她的話,風流倜儻笑道︰「給我一間廂房就好。」
「一間……廂房?」林嬤嬤眨了眨眼,高聳發髻上的絹花亂顫。「公子特地上咱雲水鄉來,卻只要一間廂房?」當這兒是客棧不成?
「正是。沒問題吧?」真夜眨著眼,怕有人會想轉身就跑,右手沒放開,空著的左手則遞出一枚金貫——天朝幣分為金、銀、銅三等,金貫子便是京城里的富人用來支付賬款的黃金貨幣。
有錢可賺。「當然沒問題。」林嬤嬤笑嘻嘻收下金貫子,眼角兒卻覷著真夜身邊側扇遮面,只露出一雙俊目的白衣公子。「葉公子可要找姑娘作陪?」
「今天不用。」真夜笑著拉人上樓,熟門熟路道︰「我們想獨處,別讓人來打擾。冬字型大小廂房此刻沒人使用吧,我就包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