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這就是凊遠侯府的家規?皇帝的指令在這里起不了作用?
下床,披風衣,采青打開房門,門外夏總管精神翼翼。
「二夫人,很抱歉吵醒您,將軍說……」
口口聲聲的「二夫人」,他分明要她認清身分,皇帝賜婚如何?敕封格格又如何?再怎麼說,她不過是「二夫人」--排行在一名歌妓之下。
「我知道。」淡淡三個字,她截下總管的話語。
「還有一事兒,將軍要我轉告,二夫人帶來的婢女小茹做事細心,已經被分派到夫人房里,將軍吩咐,倘使二夫人有需要,可以另派婢女服侍。」
才一夜,他便急著教她孤立無援?采青吞下不平,鼓吹自己平靜。
他錯了,什麼事她都能忍受,尤其是孤單這一項,自小到大,她受的訓練應付這些,綽綽有余。
「我沒有需要,謝謝你,請等一下,我馬上準備好。」淺淺一句,不帶情緒。
采青的平靜讓夏總管訝異,他以為她會怒不可遏。
「是的,奴才在這里候著。」他躬身退後。
必上門,采青梳個簡單發飾,一襲家居青布衣,沒有新嫁娘的喜氣,也沒有格格的闊氣,她泰然自若走出房里。
門開,夏總管再次驚訝,這身打扮,近乎府里的婢女啊!
采青抬起下巴,氣泰雍容,她不自卑、不自鄙,她的尊貴不需要外物妝點。
走過回廊,行經幾處院落,采青不教他為難到自己,即使她福單命薄,可她答應過娘,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
跨入大廳,廳里空無一人,他存心要她等,她不教他失望,別忘記,順從是她的優點之一。
垂手而立,她面向晨曦,遙望天色一點一點澄清。
昨夜雨停,大地洗淨,枝頭花蕊綻放清新,滿地殘紅訴說昨日哀戚,仰首樹梢,高高在上的紅花展顏歡笑。
這是人生,總有人歡樂,總有人悲傷,看開世情,人世間本是這樣。
采青拚命說服自己,她從不委屈,認真想、努力算,最終還是認定,她的存在,教他不平。他恨她,一如憎恨阿瑪啊!
腳微微泛酸,她撐著,不去覬覦椅子上的舒坦。
風吹起,鮮黃女敕菊展開花苞,園里各色菊花各自美麗,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它自開自的、自賞自的。
沒錯,她該學習菊花,學習君子的孤芳自賞,也學學它的傲然卓立。
遠遠地,采青看見小茹扶著「大夫人」,一步步往自己方向走來,身邊是「他」--她的缺席新郎。
沒有了昨夜的怨懟不滿,小茹滿面陽光,幾次偷看煜宸,那臉上的笑呵,盎然春意。她愛上將軍了,她相信命,相信前世今生,她和將軍必定有所牽系。
為這份認定,她在最短時間內,分析采青小姐和自己的處境,她算準將軍寵愛趟紫鴛,于是她易弦改轍,站到趙紫鴛身邊,為她盡心盡力。
小茹盼著煜宸因她的努力看見自己,盼著有朝一日,順著藤兒,攀上他的心,是的、是的,她充滿信心……相信早晚一天,將軍會喜歡上自己。
「地上泥濘,夫人小心走。」輕輕地,小茹在夫人耳邊提醒。
听著小茹對紫鴛的體貼,得意展露在煜宸臉龐。多麼容易!不過一道命令,他成功從她身邊搶走唯一熟人。
她落單落定了!
他夠過分吧?但郜煜宸不介意自己的過分,咎由自取的人是她,她不該對他驕傲,更不該忘記,他和她阿瑪之間那段,永遠不會過去。
欠了欠身,采青讓到門邊。
第一次,她看清趙紫鴛,紫鴛夫人長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身子惹人心疼,這樣的女子總教男人傾心吧?所以他愛她、偏袒她,皆屬當然。
在采青打量紫鴛同時,紫鴛也用同樣的眼光審視采青。
采青的美麗太教人震撼,她的容顏讓紫鴛自慚形穢,不過是粗布荊釵,高貴氣質卻教人不敢逼視。
怎麼辦?早晚她會佔據夫君所有心情,她勝不了格格的。
想至此,紫鴛一陣喘咳,小茹忙靠近為她輕拍背部。「夫人,您還好嗎?」
小茹清脆嗓音拉回煜宸的注意力。
是的,從眼光相觸那刻起,他便不由自主,他以為采青是狼狽的、尷尬的,甚至是憤怒的,沒想到她仍是一貫教人凝眼的平靜與自信。
昨夜,他沒進喜房不是?為何不見她惴惴不安?他刻意壓低她的身分不是?為何簡裝布衣,仍舊掩不去她的尊貴驕矜?
懊死!她不該是這般從容自若,不該一雙清靈大眼,干淨清澈得映襯出他的卑劣。
錯了,她該卑躬屈膝,像一個忠心小妾,巴結逢迎;她該低眉垂目,小心翼翼,擔心自己的下半輩,是否能安心順遂。
「二夫人,奉茶。」
夏總管不知幾時站到她身邊,側眼,采青方發現,門外站了幾十個人,他們在什麼時候聚集?是他要所有人一起來看這場奉茶戲碼?
她不置可否,端過茶水,蓮步輕移,將水端到煜宸面前。
他是生氣的,端起茶水,忿忿。
采青不明白他的憤怒,但她不害怕畏懼,踩著穩健步伐,再將茶水送到趙紫鴛面前。
望著她的雍容大度,這杯水,紫鴛是怎麼都端不起來,這般人品、這般尊貴,豈能容她這般委屈?她看著采青,無語。
采青不解紫鴛的恐懼,杏眼望去,將茶水往夫人身前遞過,紫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這杯水她無法端起啊!
她輸了,徹徹底底輸掉,絕望在紫鴛心底蔓延,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前途無半分光明。
紫鴛的小家子氣讓煜宸皺眉,他火氣更大了,他氣紫鴛,更恨采青,憑什麼她有這般影響力?
小茹發現所有人都僵在當地,直覺地,她替紫鴛接過茶水,掀開碗蓋,吹涼,喂進夫人口中,暫且止住趙紫鴛的咳嗽。
小茹的舉動贏得煜宸的贊賞,小茹接收到了,飛揚的心、飛揚的笑意,她的快樂無可言喻。
放下茶水,煜宸說話︰「這段時間,為了皇帝賜婚,大家辛苦,從今天起,生活秩序回到過去,大家各安其分,做好分內事情,府里大大小小事情一樣由夫人主持,夏總管輔助,若有人想惹是生非,弄得府里上下不安寧,不管她是什麼身分,一律照家規處分。」
說話時,他眼光調向采青。
怎麼?他算準她將不安分?
輕笑,他一定沒打采清楚,睿親王府的五小姐沒什麼出色處,她最值得人稱贊的,便是安分一事。
「假使有人不服夫人命令,大可找我來分解,要是有人敢搞小動作,暗地欺人,我頭一個不饒。」
他又認定她擅長欺人?
算了,不計較,愛怎麼想、怎麼說,全由他,反正這場談話,他的目的是教下人知道,新婦地位有多麼低劣,他成功了,而她,不介意自己是否失勢。
采青心思飄開,飄到若干年前的夜晚,他們初見、他們的莫名熟悉,那個心慌意亂的夜里,她想起「眾散苦匆匆」,想起「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共」……
哪里知道,再聚、再共,苦澀甚濃?
她不曉得煜宸又說了什麼,不知道「奉茶」是怎地散場,只曉得恍惚回神,大廳里空蕩蕩,一個人不留,忍不住淒涼。
她的人生呵……福薄……
連日雨,老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婚姻,滿地殘紅,吋吋片片,一如牆頭喜字,捻碎心痛。
她是蠢女人,蠢到無藥可醫,所以,她安分、不惹是生非,處處照他規定行事,足不出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