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手機,點出重要聯絡人,找到侯一燦。
鈴……鈴……鈴……她等很久,久到電話轉進語音信箱。
阿燦在忙?還是猜出多年好友想耍賴?她想,應該是後者。
呼……呼……呼……她吹十幾口氣,把瀏海吹得不停往上飄,卻也變不出一只孫猴子。
手背在身後,來來回回在大褸門口走,不久她發現大樓前的花圃上坐著一個小男孩,那是個眉清目秀,長得養眼也養胃的小男生……養胃?意思就是眼楮很大顆,皮膚很白,肉很女敕,很像混血兒,誰看到都會想要咬一口的感覺。
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是活潑好動的,可是他像雕像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眼楮茫然地盯著大樓玻璃上反射出來的自己,他折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斷不斷地反復,整個人很沉靜,但這個動作泄露出他內心的焦慮不安。
男孩的動作、表情,茫然無助的模樣,讓葉梓亮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時候。她坐在醫院門口看著玻璃反射出來的自己,手指不斷在地上畫圓圈圈,畫得都磨掉一層皮了也不停,她嚴重懷疑自己是謀殺姊姊的凶手,懷疑自己會下十八層地獄。
葉梓亮走到男孩身邊坐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
男孩沒說話。
「你在等人嗎?」
男孩沉默。
「我叫亮亮,你好。」她不問了,先自我介紹。
男孩沒皮應。
是不想說話還是無法響應?他听不見,還是她給的話題不夠吸引人?
她笑了笑,無所謂,反正她只是很悶、很心疼,只是想著「小時候的自己」說
說話,如里那個時候有人肯跟她講些話,也許心碎的感覺會被分散一點點。
「我叫做亮亮,我的姊姊叫做明明,
明明亮亮、明亮明亮,有姊姊在,我才亮得起來。我以為明明和亮亮會永遠在一起,以為明明會永遠在身邊保護亮亮,可是後來明明不在了,她去一個被稱作天堂的地方。」
微微一笑,她是真的在抒發心情哪,糟糕,居然把自己的情緒垃圾倒給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瘋了她!
話題該就此打住,身為精神科醫生,她允許自己瘋五分鐘,不能瘋五十分鐘,可是原本毫無反應的小男孩卻出現了反應,他的眼神不再茫然,視線焦距定在她臉上,他的反應鼓勵了她。
葉梓亮笑開,問︰「你想听明明、亮亮的故事嗎?」
男孩還是沒說話,但他點頭。
她是專業的,當然知道心理咨商對病患有多重要,葉梓亮不是病患,但是有人願意傾听,她重重的心情轉為輕快。
深吸氣,瘋十分鐘不是個正確決定,但這一刻她想要說話,對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亮亮很想知道天堂在哪里,但那個地方很遠、很高,亮亮去不了,沒有明明,亮亮很寂寞,她經常躲在廁所里面哭,經常扳著手指頭數還要多久才能見到明明。
「對于明明,亮亮有很多改不掉的習慣,功課不懂了,她想轉頭問明明;不知道穿哪雙襪子比較好,想轉頭問明明;突然想到什麼好笑的,想轉頭告訴明明……可是每次轉頭,她才發視明明已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葉梓亮的聲音哽咽,她沒有哭,但黑壓壓的雲層替她宣泄淚水。綿綿細雨落下,不大,卻透了人心。
「想不想找個地方躲雨?」葉梓亮問小男孩。
男孩定眼望她,三十秒鐘……或者更久,她沒有催促對方,只是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最終,他給了答案——頭。
葉梓亮莞爾,沒有反對他的決定,她月兌掉外套蓋在自己和小男孩頭上,也因為這個動作,她把小男孩納入懷里。
葉梓亮很高興,他冷冷的視線里出現了類似溫長的東西。
「你喜歡淋雨嗎?我也喜歡,尤其在炎熱的夏天里,絲絲的涼意貼在頭發上、皮膚上,好舒服,但是我更喜歡的是什麼,知道嗎?
「我喜歡姊姊下雨時,撐起一把小花傘跑出家門,拉著嗓子甜甜柔柔地喊著「亮亮,你在哪里?亮亮,快出來,淋雨會感冒……」,我喜歡在雨天里和姊姊玩抓迷藏。
「姊姊很聰明,每次都能找剄我,然後握住我的手帶我回家,姊姊的手和她的聲音一樣,軟軟暖暖……」葉梓亮哽咽,眼底浮上淚光,看看視前來來回回走著的警衛,好像那是正在尋找亮亮的姊姊。
在小孩面前掉眼淚很笨,在陌生小孩面前講心事更是蠢得很可憐,但是……肯定是她的心情太壓抑,肯定是找不到房子太煩心,她才會讓自己看起來又笨又蠢。
吸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淚。淚水的溫度停留在手背上,下一刻,她的手心納入另一個溫度。
側過臉,她笑,小小的手鑽進掌心,讓她的手心、手背都有了溫暖。
在安慰她嗎?葉梓亮模模他的頭,說︰「謝謝你。」
賀鈞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諾諾居然能在陌生人身邊待這麼久?居然肯听她說話,肯握住她的手?是因為……她的專業?
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葉梓亮,更沒想到在辦公室里失蹤的諾諾會和她套上交情。
站在落地玻璃門後,白天站在門後時,里面看得見外面,外面看不見里頭。
他轉頭穿向侯一燦,他聳聳肩說︰「我早就講過,亮亮會是你最好的選擇。」
賀鈞棠是亮亮最好的選擇,亮亮是賀鈞棠最好的選擇,但他呢?
他很喜歡、很喜歡亮亮,卻不能成為她的選擇,真的很悶啊,而且一悶,就悶了很多年。
賀鈞棠是在加拿大認識侯一燦的。兩家人是鄰居,那時候是暑假,他比侯一燦大五歲,兩個人很有話聊,兩人的交情從小到大,最後侯一燦讓賀鈞棠說動,幫著創業。
為這件事他對侯媽媽深感抱歉,他知道侯媽媽很在意侯一燦的學歷。
但侯一燦說︰「我的生命這麼寶貴,怎麼可以浪費在教室里?」
簡短兩句話,就把賀鈞棠的罪惡感和侯母的堅持給抹平。
「你叫她來的?」賀鈞棠問。
「沒有,不過我知道她一定會來。」他笑了,眼角出現兩道淺淺的紋路。
「為什麼?」
「她找不到房子又不肯向你低頭,最後只能來找我耍賴,求我繼續收留。」
「這麼了解她?」
「你說呢,十八年的交情是假的?」
「你對她真好。」
侯一燦笑眯眼楮。「嗯,她是那種會吸引人,讓人不由自主喜歡上的女生。」
望著葉梓亮,侯一燦的眼底浮上一層淡淡溫柔。賀鈞棠失笑,辦公室的女生那麼多,不管是主動或被動,都沒有人可以勾起他這種眼光。
「既然這麼喜歡的話,為什麼……」話甫出口,賀鈞棠立即閉嘴,因為他很清楚為什麼,更因為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扇不能被捅破的窗。
侯一燦知道他想到了,不介意的轉開話題。「有一次聚會,小謝問她「你為什麼選精神科?現在醫美賺的錢才多。」,我們都相信她是為了讓葉媽媽驕傲才念醫學院。結果芬多精搶話 說︰「因為瘋子醫瘋子,才曉得瘋子在想什麼」……」
說到這里,侯一燦忍不住笑出聲,說︰「千萬不能讓亮亮喝酒,她一喝醉,會瘋得讓你無力抵抗。」那次,他差一點點失身,如果不是自制力夠好……
「所以她是瘋子?」
賀鈞棠喜歡和侯一燦討論葉梓亮,因為每次談到她,他就會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他很清楚侯一燦有多喜歡葉梓亮。
侯一燦頭。「不是。亮亮認真告訴我們,她害怕死亡,所以要走精神科,她必須研究並且證明,人類死後精神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