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塵喜道︰「靜康。」
老太爺臉上露出笑容,「終于舍得回來了?還以為年都不過了呢。」
靜康看一眼落塵,道︰「一家團圓嘛!怎麼可能不回來?」轉眼看到靜哲,靜哲狠狠白了他一眼,靜康原本帶笑的臉上暗淡下來,找了一圈不見繼凝兒,中更加難受。
靜霞笑道︰「難得四哥回來,我去扶凝姐姐出來吧,一家團圓,怎好少了她?」
靜康忙道︰「我去看看凝兒。」
靜哲搶上前一步,「我也去。」
老太爺揮手道︰「都去吧,都去吧,將凝兒帶來,也該開飯了。」
靜哲氣鼓鼓地走在前面,靜霞拉著靜康的衣袖悄聲問︰「四哥,你這一陣子跑到哪兒去了?讓我好找。凝姐姐的病你也不管,不怪五哥氣你。」
靜康故意提高了聲音︰「我也不想,有重要的事。我那天出去,你猜遇到了誰?」
「誰?」靜霞附耳過去,靜哲放慢了腳步,豎起耳朵。
靜康注意到他的動作,聲音放低了,「李大釗先生。」他的聲音剛好能讓靜哲听到,又听不太真切,靜霞全神貫注地听他的答案,沒注意到靜哲已經停下,撞得結結實實。
「啊呀」一聲,靜康捂著鼻子叫︰「五哥,你想撞死我。」
靜哲也不管她,急急地問︰「李先生說了什麼?」
靜康笑道︰「你不生我氣了?」
「哼!」靜哲不問了,轉身又走,不出三步,回過頭來道︰「四哥,李先生到底說了什麼?」
靜康靜霞同時大笑,靜康左手搭在靜哲肩上,右手搭在靜霞肩上,邊走邊道︰「听我慢慢說,李先生前一陣在北大演講,德國戰敗,膠東半島……」兄妹三人緊緊挨著,談論最新的消息,探討最新的思想。
繼凝漠然地看著靜康,不激動也不歡喜,眼圈也沒有紅。靜康輕喚︰「凝兒,你好點了麼?四哥來看你了。對不起,四哥只顧忙自己的事,都沒有照顧你。」
繼凝冷冷地道︰「五哥把我照顧得很好。」
靜哲喜道︰「凝兒,你——」
靜霞打斷他,「我看凝姐姐今兒精神不錯,我們來接你到廳堂吃團圓飯的。」
靜哲道︰「你要是不舒服,或者不願意去……」
「我去。」繼凝撐起身,「五哥,你來扶我一把。」
靜哲欣喜莫名,有些手忙腳亂。靜霞幫繼凝換了衣裳,與靜哲一左一右扶著她出門,留靜康在後頭無聊地跟著。剛走過荷花池的圍廊,繼凝已經開始喘,虛弱地道︰「五哥,我走不動了。」
靜哲攔腰將她抱起,大闊步前進,生平第一次有種男人的驕傲。靜康在後面怔怔地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幾個孩子玩石頭、剪子、布,靜哲總輸,就罰他背繼凝或其他姐妹。那時大姐二姐還未出嫁,三哥有時也偷偷地跑來與他們玩兒。曾幾何時,小男孩兒長大了,小女孩也長大了,靜哲的臂彎可以呵護他心愛的女人了。看到繼凝溫順地棲息在靜哲懷中,心中既酸又甜,酸的是繼凝對他不假辭色,甜的是繼凝終于肯接受靜哲的感情了。說不嫉妒,是騙人的,畢竟將近十年的時間,她眼中只有一個四哥,但欣慰的感覺多過嫉妒。這代表什麼?他不再愛她了麼?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她?他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愛情,也沒有精力認真去想這個問題。目前的情形,他愛不起任何一個女人。
席間,靜哲對凝兒呵護備至,自己沒吃多少,給繼凝夾了滿滿一碗,繼凝淺笑,直搖頭說吃不下了。
落塵替靜康夾菜,靦腆地一笑,靜康也夾給她,繼凝偶爾幽幽地看一眼,擠出一抹虛弱的笑,給靜哲添菜。靜哲還兀自美滋滋的,猛吃了三大碗。
吃罷飯,放鞭炮,發紅包,對月賞雪,繼凝要回去休息,靜哲堅持陪著,靜霞也未反對。
扶她躺下,靜哲溫柔地道︰「好好睡吧,我等你睡著了再走。」
繼凝幽幽地看著他,輕聲道︰「五哥,你沒什麼話問我?」
靜哲淺笑,「問什麼?只要你讓我親近你,我就知足了。」
「五哥,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因為我喜歡你。」靜哲握她的手,貼在頰邊,嘆口氣道,「不管你對我真好還是假好,不管你心里有四哥沒四哥,我都對你好,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別拒絕我的關心。」
「五哥,」繼凝閉上眼楮,聲音低緩顫抖,「病著的時候,我像死過一次了,要不是你一直在身邊陪伴我,鼓勵我,呼喚我,我真會一睡不起來。昏迷的那段日子就像一場噩夢,過去種種一幕一幕地倒映回來,對四哥的崇拜、相思、痴戀、心痛、絕望,都重新經歷了一次,心反而沒那麼痛了,像麻木了一樣。睜開眼看不到四哥,我就想,斷了吧,這麼好的人在身邊,為什麼不珍惜?守著那分痴戀守了十年,還不夠麼?但是,想得容易,做起來好難。剛才見到四哥,我故意不理他,和你在一起,可是心好悶好悶。」她張開眼楮,盈滿淚水,「五哥,我真的不可救藥了麼?」
「不是的,凝兒。」靜哲蹲子,與她對望,「只要你肯嘗試著忘記過去,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希望如此吧。」她又閉上眼楮,「五哥,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看著你睡。」
「好,」繼凝躺好,不再說話,一會兒,呼吸均勻了,臉上也恢復了一點血色。靜哲幫她掖好被角,憐愛地看了一會兒,會心一笑,出去了。腳步聲漸遠,繼凝張開眼,拳頭塞進嘴里,壓抑遏制不住的抽噎,淚順著眼角 里啪啦地往下掉。感情如果說放就放,說收就收,那就不叫做真感情了。
夜更深了,五更鼓響,今宵是除夕之夜,本該人人歡笑到天明,但菊園里形單影只,風寒夜冷。凝兒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去。夢中仿佛見靜康在門外,愧疚地重復︰「凝兒,對不起,凝兒,對不起,凝兒,對不起……」
「四哥。」繼凝驚醒,茫然張望,只有一室清冷,在被中擁緊自己,還是涼颼颼的。四哥對她,真的是絕情到底了,若在以往,即使當面不便認錯,過後一定會盡快來安慰她,三言兩語必將她逗笑。但今日,不但未說一句安慰的話,連一句溫言軟語都不曾有,還在奢望什麼呢?斷了吧,斷了吧。爬起來吹熄了燈,徹底陷入黑暗。
盯著窗內的燈火熄滅,靜康在陰影中走出來,陸續還有璀璨的煙花在空中綻放,如曇花一現,墜落之後便無聲息。環視一眼滿園的積雪和菊花殘梗,低嘆一聲,無數個晨昏,他陪伴凝兒賞花散步,為她披衣拭淚。如今,緣去了,情散了,只余憐惜。男人的感情真的那麼容易變麼?他搖頭苦笑,自私的衛靜康,薄情的衛靜康,殘忍的衛靜康,凝兒該作出正確的選擇了。
除夕按例要守夜的,老太爺和姨女乃女乃早支撐不住了,由衛天明領著其他人鬧通宵,直到五更過後,各人才回各人的屋于休息,養好精神等晌午吃下頓飯。落塵獨自回自由居,四更時,靜康就悄悄離開了,大家都歡天喜地的,誰也沒有注意。她看見了,也不便阻攔,更不便跟去,不知道他是去找繼凝,還是又不聲不響地失蹤了。她嫁的丈夫啊!
回房之前,有種莫名的沖動驅使她到書房看看,書房的燈是亮的。落塵松了口氣,猶豫著該不該敲門,畢竟靜康上一次憤憤離家是因為她拒絕了他。現在去敲門,說什麼呢?請他回新房去,就等于無聲的邀請;放任他在書房住,就是對他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