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夫人身邊,我只是個下人,問太多,我怕她不但疑心,還會起戒心。」
那聲音,是春花。
「問太多?」聲調抖降,靜默半晌,接著響起是她那根木杖揮動且打在上的聲音。那響聲清晰駭人,可被打的人卻只嗚地悶哼一句。「我花錢買你進府,是因為你看來比一般娃兒伶俐,我花心思教你,也是為了有朝一日你能替我做些什麼,這里有你吃有你穿,我對你難道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早入了妓戶了!」
「老夫人對我恩重如山。」
「那你回報我什麼?除了兩年套不出個子兒,還將貪心往闊天身上想。」
「我不敢,是少爺他……」欲言又止,彷佛承受著極大的苦楚。
「天兒如何?」鄙夷地笑。「呵,雖說天兒承襲了她爹的風流種,但你和蘭舫都是一個樣,卑劣!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差只差在她還比你多了籌碼,她有他爹留下的東西,而你呵……別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前一陣子你和天兒走得近,那……難道只是主僕聯絡感情來著?」
「夫人,我和少爺不是……」驚愕。
「呵呵……別再說笑!」一道震袖聲刺耳響起。她話里的武斷,似是要將人推進她已打開門的牢籠里,永不見天日。
而老婦的笑聲雖不張揚,但卻直進門外蘭舫的心,那微略沙啞的聲調宛若拋光玉器的解玉砂,一層一層拋掉她長久以來努力築構成的自我保護及自我安慰的本能,最後僅餘一顆敏感且脆弱的心。
這時的她,困惑不已,更逐漸地痛苦起來,她緊抓十指,無意義地做著絞指的動作,荒謬地希冀那些微的痛楚能使她分心,不將婆婆殘忍的話語入耳。
只是,這時房內又傳來。「春花,我們打個商量。」語氣乍時柔化。
「春花不敢,夫人……夫人若有安排,請盡避吩咐。」忐忑。
「你要能在蘭舫生下孩子之前,將東西全都找出來給我,我……會讓天兒給你個交代。」
她會讓闊天給她個交代?!交代……
來不及將房內兩人的後續听完,背過身,蘭舫兩只眼死死地瞅著庭園里的扶疏草木,一陣清涼的微風拂來,卻以冰凍的溫度沁入她的身,不覺,她發起抖,且腳下不穩。而恍惚之餘,她又別進不遠處鳳玉那羊脂白的身影,不去看他的表情,她忽地轉身,往府外方向去。
但她人才到大門,守門的僕役便叫住她,那是申老夫人的命令,如果蘭舫想出門,必定得經過她的同意,否則遑論大門,她連前院都不準踏出一步。
「我是少夫人,有自由出府的權利,現在我要出門,而且只是到附近,希望你別攔我。」只是這一回,她不再像過去的兩年多,乖乖地似頭羔羊,要人牽往哪兒吃草便吃草。她一反平日溫婉的態度,也使只是奉命行事的僕役呆若木雞,且任猶她跨出大門,往城里的大街走去。
恍恍惚忽地半刻鐘里,她行至城里最大、最熱鬧的一條街,那里人群肩摩踵接,卻沒稍稍抑止她前進的腳步,她看似無目的,但眼兒始終對著同一方向,直至身旁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蘭舫終於停住腳。
視線越過川流不息的人潮,她看見西城門的牆上貼了一張公告,上頭以黑墨畫了個面目狡猾的男人以斗像,只是那墨黑卻黑不過牆下那片黑鴉鴉的黔首,那里萬頭鑽動,人與人正交頭接耳。
「听說官府已經抓到近來夜里出沒的飛賊,他原來就是江湖上人人喊抓的『鬼盜』隋汴偷啊……」
「鬼盜?」一個欲湊熱鬧的人經過她身邊,給了個消息,她跟著呢喃。
「真的是他嗎?可是那未免太容易了,憑咱們那些三腳貓能力的捕快。」
「太容易……」另一個擦過她身畔的人給了個狐疑,她亦跟著低言重復。
默默地,她抬起眼,也在這時前頭的人群又起了陣不小的騷動,因為一條藏青色的人影正飛鳥似地自人群中竄出,他輕而易舉撕下貼在城牆高處的布告,一會兒更突破人牆,臉色陰騖地抓著手中的布告往衙門方向去。
而他身後仍是跟著一名被強迫著隨行的女孩兒,那女孩……
是初音!定了神,蘭舫瞧住飛快離去的兩人,不自覺,她也跟著挪了腳,突生一股跟上他倆的。只是,她才踏出半步,就被人狠狠撞上一把。
「快跟去看看!要不然會錯過好戲的!那青年居然說衙門抓錯人,夜里出沒的飛賊是女不是男啊!」一名路人,熱和於剛听來的消息,他急步跟著前頭的人潮,壓根沒注意自己已撞著人。
低著頭,揉著被撞疼的肩,蘭舫面無表情,方才生出的也瞬間消逝了去,她只靜靜目送走喧鬧的人群,好半晌,這才轉過身,繼續往先前的目的地去。
第五章
西城門外一哩半處有座小山丘,山丘上有條蜿蜒小徑,小徑盡處是失修的涼亭一座,而再過去,便是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
行經涼亭,蘭舫未停步,她往一旁的樹林走去,又過了好一下,在望見樹林中一幢頹圯的小屋後,這才頓足。
依舊是失修了……
眼前,是她和爹相依為命十數年的家,屋子的主體是由木頭造成,而木頭就取自周遭的林木。除了木為主體,拿乾禾稈糊以泥灰而成的四壁,就也是她爺倆遮風避雨的好棲所。兩年多前爹剛仙逝,她一人獨居此處仍能將其打理妥當,但自從嫁進申家之後,她出門的機會減少,今日的再回門,竟已相隔了一年又半載呀!
落葉在蘭舫玲瓏的雙足下,滋滋地響著蕭瑟的跫音,她在屋前站定,並靜靜望了門框上半吊著的銅牌好半晌。這已生出青綠色鋼銹的銅牌,是京理大官差人送來的回禮牌,代表她爹一回生意往來中,那大官滿意貨品的一點心意。還記得那時她才十歲,當她爹日以繼夜趕造大官訂制的白玉杯時,她還吵著寂寞沒人陪什麼的。
而寂寞……
忽地,她心頭一窒,幾乎已忘了那種可以揪痛人心的感受,待在申府久了,是她習慣了?還是寂寞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宿命?
垂下羽睫,雖她仍記住屋內所有的陳設,但卻沒勇氣打開跟前的半朽木門,因為再開一次,便等於再將那兒時滿滿的回憶重溫一次,若此,她便不肯定下一刻由自己會不會被那波擁而至的淒楚給吞噬了去。
轉了個方向,她繞過木屋,在木屋後,她又循著一道幽徑徐行了約半刻,直到眼前豁然一亮,潺潺的水聲鑽進了耳際。
「捻玉溪……」立於一條清淺的溪流畔,她唇間出現一抹笑意。想起她及笄那年,爹來溪邊提取將用來琢磨玉石的水,那時她站在他身後,嘴中忽然迸出這麼三個字。
捻玉,如果爹雕刻用的玉石能從這溪里隨意俯拾而得,那麼就可以省去遠處求玉材的麻煩了。
當時,她爹還笑她的傻言傻語,搖頭嘆笑不已。只是,看看那溪底亮晃晃的流光,難道真的不像藏了成千上萬的寶玉在埋頭嗎?
眼直視著映射著陽光的溪水,蘭舫向前幾步,眼看裙擺就要入了水……
「雖然是大熱天,那溪水還是很沁人,別投水為宜。」驀然,身後傳來人聲,驚醒了失魂中的人,她急急反身。
是他!他居然跟著她來這里,她還以為出了府,他就沒再跟了的。
「我……我,我沒要投水!」心噗噗地跳,好似被人栽了贓,蘭舫否認,更走開幾步,證明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