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湛良威盯著她。"是啊,徐老板人不錯,他跟我很熟。"
一次的因緣際會,長年制圖而罹有職業病肌腱炎的徐承海成了他的病患,人說病患和醫生亦師亦友,他們兩個談得來,放下公事便無話不聊。
或許也因為同是單身,時間自由,更有著喜歡健身的相同興趣,在固定的往來下,至今交情一直不錯。
"呵!原來你跟曉戀的老板認識。"于金花顯得困窘,畢竟她說的,是她前一分鐘才知道的事。
又看了于曉戀一眼,意識到她的不自在,他這才收回了他無形的刺探觸角。"于媽媽,我已經通知放射科,你可以過去先照個片子,等照好再過來……"話雖是對著于金花說,但他的余光仍停駐在于曉戀身上。
他一直沒想到能再和她相遇,無意間听徐承海提起她名字時,還不以為意的。
曉戀,這個名字雖然與他交集不多,但卻穩穩地盤固在他記憶的最顛簸時刻,所以,他始終沒將這一號人物忘記,只需偶來的風一吹,覆蓋的塵沙揚起,人就也鮮活了。
她,和他擁有著相同的一段記憶……
第三章
季盈,我的她,只在日記里能讓我冠上所有詞的她。
她有一個哥哥,在認識她三個月後的令天,我才知道。
他,叫做湛良威,在台北讀醫學院,不放長假幾乎很少回南部的家,這也是我很少看見他的原因,印象全由她而來。
人絕頂聰明,卻又絕頂死腦筋,這樣一個人,便是常常被她掛在嘴邊的大哥。
聰明又死腦筋?如果不是解讀為"擇善固執",那麼我便只能將他想像成一個擁有矛盾個性的人,且對他保有高度的好奇。
而這個寒假,我終于如願見到了他。
良威,人有點深沉,由談吐,以及他的一舉一動不難看出,所以這麼形容算是貼切。而仔細觀察,更容易在他漂亮的眼楮底下看見一點blue,是種要淡不淡,要濃不濃的壓抑色彩……
就我所知,他的年齡不過與我不相上下,只大我近一年,但那份深沉,卻是我望塵莫及的。為何說望塵莫及?因為惟有想得更多、看得更遠的人才配淬煉出那種超越年齡、智慧的EQ厚度,所以說他深沉,是夸而不是貶。
但,也許今天我看他加此,明天卻又不再那麼覺得,因為我是一個很容易被眼前狀況左右想法、情緒的人。我愛的人快樂,我也跟著快樂,我愛的人悲傷我也跟著悲傷,窮一起窮,困一起困,跌倒受傷我陪著一起掉淚……
這就是我,于曉陽。
凌晨四點,于家二樓後頭的大房間依稀透出微量的燈光,坐在制圖桌前,于曉戀撐著下巴翻著桌上的紅色本子,卻不感到累。
自從昨天晚上在醫院踫上那個在她記憶里沉寂了六年的大男孩後,不……該說是男人,她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亂了,甚至輾轉反復不得安眠。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要高興不高興,要悲痛不悲痛的。高興遇上了故人,有他和她一同分擔記憶中的沉重,卻悲痛為何那段記憶要如此地難以回首。
說實在,她和他根本不熟啊,雖然當年他和她一起目睹了親人傷亡的場面,但是身體里卻好似有個鬧鐘,滴滴答答地催促著記憶回鍋,也催促著她對這個人的好奇加重。
于是,她再也躺不住了。離開床後,就像個幽魂開始在黑暗里模索著一樣能解除她好奇的東西——那覆蓋在層層舊報紙下的書堆,書堆里曉陽的某本日記。
曉陽的日記,塵封了許多人事物,也塵封了于家的惟一希望。
以前,于家三口可以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種貧窮得讓人想要解月兌但卻始終困于原地的世界里。
如果不是曉陽時常給母親鼓勵,以優異的表現帶給母親對未來的期望,或許,早在他離去之前的數年前,于家早不成于家了,而在被視為明日希望的他離去之後,她也早受不了那樣的愁雲慘霧,逃開家、逃開母親、逃開自己了。
……三個人,是個家,兩個人,也是個家,就算只剩一個人……只要他還背負著為其他人活著的意義,為自己活著的意志,那也還是個家。
家,它還何必只取決于人數的多少呢!
呵!曾幾何時,曉陽那有點夸張的樂觀竟已根植于她的腦中,而她卻一點也沒發覺。日記里的只字片語,令她不禁微笑感嘆。
黯淡的燈光下,于曉戀瀏覽過那些被自己讀過無數遍的隨筆,最後終于找到剛剛那一小段關于湛良威這個人的描述。
矛盾個性?不知怎地,通篇里,竟只有這四個字緊緊抓住了她的目光。
伴下有點發黃的日記本,隨手自書架間抽出一張廢紙,她提筆畫呀畫,不到一分鐘,一對又黑又狹長的鳳眼便躍然紙上。
應該是因為他的眼神,所以她今天會耿耿于懷。
六年前的交淺言深,到六年後偶遇時的欲言又止,在和她交望的同時,他該也有著一樣的矛盾情緒吧?瞧他的眼神。
真好奇,如果她是這樣過了六年,那麼他呢?
"曉戀,你沒睡,在做什麼?"門外突然傳來于金花的低嚷,讓于曉戀自沉思中抽離。
"我在畫圖,公司要的。"隨口說個她平常熬夜的理由。
因為身體長年不適,及喪子的後遺癥,母親總是習慣性地失眠或早起。
罷剛她應該是瞧見大房間透出微弱燈光,所以才覺奇怪,雖然這已不是她凌晨第一次在房門外徘徊、停步,可卻是她第一次出聲詢問。
門外人沒應聲。
"媽你又睡不著了是不是?昨天醫生給的藥不是吃了,沒效嗎?"回過頭盯著門板,等著門外人下一個動作。
輕咳之後,于金花這才說︰"藥有效啦!腳不會痛,我只是好像听到一點聲音,所以爬起來看看,不過繞了一下,好像沒怎樣。"
這理由算是正常的了,于曉戀噓了口氣。
想起曉陽剛走的幾年,媽媽幾乎是天天的凌晨或深夜都留連在一樓和二樓之間,隔天甚至還會對她宣稱見到曉陽回來,或听見有人喃喃自語的聲音。
"可能是後面陽台貓在亂叫……還是我吵到你了?"她輕手輕腳,應該不至于。
"應該不是,你繼續畫,我回房間去了。"想想,應該是她吵到她。
"媽!"不覺,她喊。
"什麼事?"門外的人還未走開。
"嗯……我畫完就睡了,沒有事,你不用擔心。"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多此一句,也不確定門外長久徘徊來去的人是不是就是希望得來這一個答案,但,起碼她隱約知道這一問一答的簡單對流,至少讓關系密切卻感情離疏的兩人,有了某程度的情緒釋懷。
懊是這樣吧?又發呆了幾分鐘,這才關了桌燈,模上床,轉身面對房間另一端,那張空了許久的床鋪。
媽媽說她又听到聲音了?曉陽,真是你回來了嗎?如果是,就留下來睡個覺,等天亮再走吧,晚安……
"呵……"打了個呵欠,重復著六年來未曾間斷過的習慣。
苞著她翻過身,閉上眼,只剩身後一簾斜射進房的水銀燈光,映著桌面上溜出日記本外的K金項鏈,閃爍著盈盈細光。
***
而等于曉戀再張開眼,已迫近上班時間。
八點多,媽媽居然沒叫她,一定是因為她晚睡的關系,怕吵到她,所以任由她睡死。原本不被關心會覺愴愴然,但現在"太被關心"居然也會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