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傳說 第3頁

他松了一口氣,看著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停在他面前,彎身打量他。

她在笑,微笑著看他。可是,那個笑容竟——竟——怎麼形容?他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無情的笑臉。她只是臉在笑,眼里沒有一絲溫暖。綻放的笑顏,艷白得像一蕊無心的花朵。

但她看起來似乎是無害的。他手一松,緊握的匕首慢慢垂放下來,斂去凶狠的眼神。

「那些人是在追你嗎?」那少女慢慢地開口。看他傷得這麼重,竟沒有急著救助,反而顯得無動於衷。

他驚醒起來,戒衛地盯著少女,卻只看到一團模糊的輪廓……無力地閉上眼。

「看你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個很有身份地位的人……」少女拾起他的匕首,輕輕吹口氣。「瞧你冠上那顆珠寶,應該值不少錢!」

甚麼意思?他感到一股不懷好看,努力想睜開眼,看到的,還是一廉漾著血色的、布滿氣泡似的模糊。

少女蹲下來,用匕首比著他。說︰「好可憐,受這麼重的傷——」語氣一頓,變得僵硬起來。「你以為我會救你,是不是?很可惜,要讓你失望了。我最恨的就是像你這種王公貴族!」

「你——」他心中一凜,蒙朧中,看清了一雙眼,一雙不笑的眼,帶著一股怨恨與一種冷漠無動於衷。但那雙眼.意外的清澈,如水清澈得幾乎能將他淹沒。

然後,他看到了她額上那形猙獰丑陋的黥印。

奇怪,他能看見她的笑、看清她的眼,卻拚湊不出她的輪廓。那雙眼……那雙眼……

「你——」他伸出手,想抓住甚麼般。

少女表情一變,笑吟吟的,似乎很欣賞他的掙扎痛苦。驀地伸手一抓,摘除下他的金冠,持著匕首將那顆紫紅的寶珠挖出來。

「怎麼?舍不得?」看他睜著眼瞪她,她揚揚眉說︰「我看你也活不久了,再也用不著這種東西,還不如我拿了免得丟在這荒山野外可惜!」語氣透露一點沒心肝。為求活命的不擇手段。

為甚麼?那樣清澈如水的一雙眼,浮現得出這樣的無情?這名少女顯然不知道他是誰……還是,她也是澄堂院和巫覡一徒的爪牙……

「很痛苦嗎?」少女俯在他的耳邊低語,聲音里沒有任何同情。「忍一忍,我馬上幫你解月兌。」

那麼冷酷的一件事,她卻說得那麼慈悲。他努力想看清她的容顏,視線卻是那麼模糊……他拚著最後一些殘餘的力氣,朝她撲過去——

那只是電光石火的一霎間。他來不及細想,少女揚起匕首,毫不猶豫地,一刀刺進他心口——

他慘叫一聲。黑暗蓋住他的眼。最後烙入他眼簾的,只那一形猙獰丑惡的黥印和那一雙清澈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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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月無言,一彎如鉤低掛在西林中梧桐樹的林梢上頭,偶爾幾聲夜鷹咕嚕的叫啼,大地一片靜寂。黑夜深處,卻突然傳出一聲尖銳椎心的叫喊,沖穿了夜氣的寧謐閉塞,劃破長夜的寂寂。

表堂暗慘叫一聲,聲音淒厲,痛苦地揪著心口,從睡夢中驚臥起來。冷汗流濕了他全身,雪白的被褥一片濕重,不時還有汗水從他額發滴落下來,一點一滴殘漬著他的夢魘和心悸。

「王……王您怎麼了?又作噩夢了嗎?」

在他身畔,「赤堂院」派來服侍他的女侍芹嫿立刻醒來,依偎到他身旁,溫柔的問慰。姣美的臉充滿對他無限的心疼。她被派來服侍鬼堂暗的這些天,幾乎每天夜里,鬼堂暗都會在這樣一聲淒厲的喊叫聲中痛苦的醒來,額上冒出斗大的汗珠。

她將身于軟軟貼住他,給他溫暖的安慰——

啊——那個傷疤——她楞住。他額上總是戴著的「金抹額」掉落了!她第一次看見那個傷痕……

她顫著手想替他拭汗,輕柔的要觸到他額上那個疤——

「沒你的事!」在她踫到他之前,鬼堂暗便粗魯地推開她。扭曲痛楚的表情很快恢復成平素的陰冷忍決。

又作這個夢了!

這半年來,他不斷作著這個夢。未曾謀面過的少女,持著他的匕首殺了他。他始終看不清夢中那個女孩的瞼。黑暗夜里,一次次驚心魘醒;最後一眼映入他眼里的,總是那道猙獰丑惡的黥印,在他眼前不斷的擴大、再擴大,直到將他完全的吞沒。

這是預兆嗎?冰冷的刀鋒刺穿過肌膚的感覺是那麼真實,清醒後,他仍然可以清楚的感到心髒被刀刃穿刺的劇烈痛苦,甚至覺觸到胸口淌血的濕潤。一次又一次,他死了又活過來,每日夜里,重復著絕望的痛苦。

他拉開被褥,渾身毫無遮掩。赤果的胸膛,自左肩斜劃下一道長而猙獰的刀痕,橫殺過心髒,使得他結力雄健的體魄,多了一股惡華的邪魅,而不是那麼秀美。額頭靠近眉心的地帶,有一處刀疤似凸凹不平的傷口,疤痕很深,看似尚猶未痊愈般的隱然會作痛。因為這個丑陋的傷痕,使他原應該是英俊的一張臉,硬生地附著了一種森然猙獰之氣,破壞了他所有的俊美,而孽生出一種酷麗殘忍的妖華氣質;邪惡、難以接近。

他重戴上「金抹額」,遮去了額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他從不讓人踫他那處傷疤,甚至不讓人看見,總是戴著「抹額」,金質的一環頭箍,緊緊地嵌束住他額前,嵌入他的皮肉,彷佛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連睡夢都不曾拿下。而現在卻褪落……他思索著那個夢,那幀面貌模糊的輪廓,那道宛如和他相同的標記的丑陋猙獰的黥印——

「黑王……」芹嫿溫柔地又靠過去,打斷他的思緒。鬼堂暗掃她一眼,眼眸閃過一絲冷光,把她的溫柔噤嚇得含在嘴里,硬生生地吞下肚子去。

盡避如此,她盈滿水波的大眼里,還是那樣滿溢著對他的傾慕。初時她一听要被派來伺候北邑黑王鬼堂暗,嚇哭了起來,一旦見著了他本人,這幾日來源於一種女子的虛榮,與感情的不忍,她卻無法不對他同情而仰慕。他是這樣的孤獨,那樣的似乎拒人千里;笑的時候那般邪華,不笑的時候又看似那般殘惡——讓她深深感到一種形容不出的詭異魅力,芳心默默為他悸動。盡避她听過了那麼多傳言,她還是那般的禁不住傾慕。

「你在關心我嗎?」鬼堂暗極突然的轉頭,傾身逼向她。

「我……」芹嫿不禁瑟縮起來,低下頭,不敢直視他。

表堂暗是個陰楮不定的人,喜怒也不定,教人無從捉模。她服侍他這幾日,深深感覺到他那種令人打從內心深處感到顫栗的氣息,而那樣的氣息令人恐懼,詭異地卻又具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或者說,逼人的迫力。

多半的時候,他是不笑的。不笑的男子有偷人魂的魅力。她感覺他顰蹙的雙眉似乎鎖著一段甚麼悲傷的往事,而那個往事,帶給他的創傷太大太深,他的心為此淌血,心上的傷痕久久不愈,從此改變了他的性情——

她是這麼想的。不禁就想給他安慰,想用自己的手撫平他眉心那丑陋猙獰的傷痕。

而如果他笑,他的笑,多半帶奢殘忍冷酷的紋路。但也因為那分邪惡的氣質,使得他散發出一種詭異突出的磁力,深深吸引著她。

「我在問你話。」鬼堂暗用力扳起她的下巴。

芹嫿身于輕輕一抖,顫聲說,「回大人,您這些日子經常在半夜驚醒;芹嫿服侍不周,擔心工您是否哪里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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