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真的.」我說︰「班貝,你不是一直擔心我變成老處女嗎?現在我總算找到一個不錯的對象,你倒又挺挑剔羅嗦的.」
「我這是為你,好旁觀者清,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你跟那個李成發不適合.你們興趣差那麼多,價值觀也不同──」
「我相信我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的!」我提高聲音打斷班貝的話,站起來說︰「你找我來就為了這件事?我很忙,沒有其他的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等等!」她比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听我把話說完.我不知道你在固執甚麼,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發神經地挑上李成發那個乏味木頭,我們好歹同學了那麼多年,听我一句真心話,若水,你跟李成發真的不適合!」
我嘆口氣,坐下來.
「他不听音樂,不讀詩,沒甚麼不良嗜好,看起來又老實可靠,有甚麼不好?」
「我沒說他不好,而是說‘不適合’.」
「哪點不適合了?」我瞪著班貝.
她回瞪我,狡猾的眼光在探窺我的內心.
「你自己心里應該很清楚才對吧!」口氣試探,態度卻很武斷.
我狠狠再瞪她一眼,抿緊了嘴不說話.
「你不必這樣瞪我,我剖心掏肺,對你仁至義盡,你當真不听話,以後後悔的人是你自己.」
煩死了!我又站起來,不耐地丟給她一句︰「你真羅嗦耶!我要回去了.」
「等等!反正我快下班了,你再坐會,我們一起吃晚飯.」她將我拉住,打定主意想煩死我.
「班貝,你饒了我行不行?」我知道她真的是一片好意,也相信她所謂的「旁觀者清」,但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堅持了.巫山雲實在太遙迢了;地球與月球,永遠隔著那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遙.
「別擺出一張苦瓜臉,我甚麼都不羅嗦,行了吧?」班貝悻然白我一眼,拉我走出辦公室.
經過編輯部,幾個女孩散坐著.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報紙,盡耗著等下班,班貝不小心踫到桌上摺放的報紙,報紙攤落下來,礙到我眼前.我將報紙撿起來放好,無心一瞥,恍恍似乎看到了宋佳琪的名字.
猛然頓住腳步,回身抓起報紙.藝文版上方正刊著宋佳琪巧笑倩兮的照片,美麗的笑顏傍偎著一個高鼻樑,深眼的外國人.標題赫然寫著︰鋼琴師的情人.小標題上說明,旅居歐洲知名鋼琴家宋佳琪,偕德藉新婚夫婿返國.
德藉新婚夫婿?怎麼會這樣?究竟是怎麼回事?江潮遠呢?
我抓著報紙的手,不禁在顫抖.
對于我的顫抖,報紙上沒有任何回應.整段敘述祇短短說明新郎是宋佳琪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學習時所認識,是德國知名的音樂家;和宋佳琪此次返國將停留多久及演奏會的演出日期,時間等等.
「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我喃喃地.
「怎麼了?」班貝奇怪地回頭.
我失神地看著她,緩緩搖頭.
「對不起,班貝,我突然覺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身上的血液彷彿倒流,逆著經脈,導令我走火入魔般的失心與冰冷蒼白.
「看你一臉蒼白,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樣子,好吧!今天就算了.」班貝也不為難,擔心地看著我.「你自己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送你?」
我一直搖頭,祇是搖頭,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響,失魂落魄地飄蕩出去.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那樣?江潮遠呢?江潮遠在哪里?
為什麼他甚麼都不說?甚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
我茫然地在街上飄浮,喃喃地一直在問為什麼.我想見他,親口問他,問他為什麼──茫然跌撞走到那幢房子時,整個天已經黑.燈光闃暗,黑夜祇有我在徘徊.我使勁地敲著門,門內始終死寂沒有回應.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死心,一直一直拍著門,喃喃地問著為什麼.
為什麼他甚麼都不說?相逢那時,為什麼他甚麼都不告訴我?他明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他;過盡千帆,我的心里一直祇有他──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不能愛我?
「為什麼……」我喃喃流下淚.哀哀地,死寂的夜,始終回我一空沉默,也無言.
淚流盡了,心也跟著空了.我頹萎在門前台階,悲不禁的相思苦澀.風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方向吹,吹得我滿心凌散混亂,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毫無遮蔽依偎,而全世界同時都下著雨.淋過了我臉龐,下著雨的我的淚.
「回答我啊……為什麼……為什麼你甚麼都不告訴我……」我仰起臉,無力地吶喊.夜的深沉,暗空的荒冥,毫無憐憫地把回音都吞噬.
我想見他,想親口問他,頹萎在門前台階,等著他的身影出現,等待到讓自己成為化石.
夜色由濃轉稠,夜氣由涼變陰.更深露重,而夜,始終無言.
我覺得自己彷彿已死去,沉落在深沉哀怨的黑夢里.
漫漫的長夜,凝結著我如化石的等待.世界是一片闇晦的黑原,舉目都是空.
夜就那樣悄悄挪移;我頹萎依舊如化石.天際曚曚透出一絲亮,幽光里,朦朧地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
「江……」我跳起來,跟蹌地朝他奔去.
是他!是他!終于讓我等到──「小姐?」
我猛然煞住奔飛的腳步,搖頭後退,直直盯著那望著我露出奇怪疑惑表情的陌生人.
「你在這里等人嗎?」他看我一身宿露的風姿,一夜未眠的等待,說道︰「這房子現在已經沒人住,如果你是來找──」
「你說甚麼?」我倏地抓住他,深怕自己听到的.
他斜睨我一眼,慢條斯理說︰「我說這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我看你這樣子,你是在等人吧?你找誰?」
「是的!是的!」我拚命點頭,聲音在顫抖,語無倫次.「我在等他──他呢?在哪里?為什麼沒有人住了?」
他饒有意味地又看我一眼,態度依然很從容,不慌不忙,慢慢說道︰「如果你找的是江先生──江潮遠先生,那就不必等了.江先生已經不在這里了.」
「不在了?」心處重重一個打擊.一陣虛空.「你說他不在了?怎麼會……他去了哪里?」
「江先生現在人在國外.他把房子托給我照料管理.」
「國外?」走了!走了!他又走了!「為甚麼?他不是才剛回來嗎?」
「我也不清楚.江先生離開得很突然匆忙,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上個月,也沒有解釋是甚麼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我心中狂亂地吶喊,聲聲在問.
「他甚麼時侯會回來?」我茫茫地.
「這個我也不清楚,江先生並沒有交代.」
我茫然瞪著管理員,祇覺得荒涼虛空,步履虛浮,不再是自己,不再感到存在的真實和意義.
為什麼?為什麼?他甚麼都不說?最後他還是不能說愛我?
在哪里?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最後他還是不回頭看看我.
我想見他,再看他一眼.但我該到哪里找他?天地這麼大,我……我……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請你,听听我的祈求──請讓我再看他一眼,讓我,不要再悲泣;請讓他永遠記得我們的過去──讓我,再與他相遇.
尾聲
二十六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
我依然一個人;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我還是從前的我,在人群中,總是習慣地隔著一些距離;也總是不禁就仰頭對空,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紛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