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因為如此,它才保留了自然美麗的原始風光。那些山川水秀,好似開天闢地以來就與天地同在;從混沌初開,它就一直以那樣的面貌有在。
這是宇宙的定律。開發與自然自古難全。文明,對人類來說,代表了進展;但對整個自然而言,卻意謂著破壞。
人類依存這自然,卻處處存在著這樣的矛盾律,包括他自己本身,也充滿了這樣的矛盾和沖突。
愛情就是。
像易莎順和柳星野之間……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我一定要送你進城到車站,看你搭車北上了才放心。」唐志摩越想越不放心。
「志摩,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易莎順說︰「你不必擔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自己會注意。」
她不想再被保護了。不知為甚麼,整個生活讓她感到倦。她心中有個結,不單只是感情的紛擾,還有一些即使經過大自然洗滌也無法透明沉澱的情褚。
「志摩,我……」她有些話,有種決定想說,但又吞吐著。
「有事嗎?」
「沒──沒甚麼。」
「有甚麼話就說。不過,如果是你一個人想在這荒郊野外等那不知幾百年才有一趟的客運車進城回去的話,我是不會答應的。我一定要看你搭上北上的車才會放心。」
「那樣的話,你不如干脆送我到家算了!」易莎順賭氣諷說,但她知道她不該如此意氣用事,立刻道歉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任性耍脾氣。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但我不是小孩了,總是該長大,你們總不能保護我一輩子吧?」
「我知道,但──」
「志摩,」易莎順輕輕嘆口氣說︰「麻煩你送我到公路支干上的候車站吧!城中心車站的人太多,在重新被淹沒在人潮里之前,我想再多給自己一些寂靜獨處的空間,面對山、面對亙古不語的夜空。」
「好吧!」唐志摩也嘆了一聲。
他可以體會她的心情。但是,疲憊──對一個十九歲女孩來說,實在太早滄桑。
他可以听出她聲音中透露出的無奈和疲累,好似對甚麼事都倦了的心態。
是感情讓她覺得太疲倦嗎?才十九歲,青春正開始,她何以非要如此作繭自縛?
他想起她說過的,她要有人愛她愛到死──這感情這麼執著而強烈,但如果她知道最終的真相呢?
他不禁看她一眼。只有孤注一擲了!
候車站只是用幾片鐵皮搭成、勉強可遠一風雨的四方空間,面向公路的一方全面洞開,孤矗在荒草暗涼中。
這還算是講究的,這沿路多半的車站僅只有根站牌孤冷冷、光溜溜地杵在碎石子、柏油和泥路混錯間。
到了公路,已算是平地區了,但景觀仍是荒涼,人煙也稀少;一直要到接近城邊地帶才有較多的人家聚集,沿著公路兩旁直延伸到城鎮里頭。
「莎順,我就送你到這里了。」唐志摩語氣里仍有些擔心,但已不再多說甚麼。
易莎順朝窗外望了一望。外面的世界,在暗夜時分,荒涼得就像人跡棄絕的廢墟,它帶有蠻荒的氣息。
「嗯。謝謝你。」她提著行李下車。
「莎順,我想……」唐志摩跟著下車,還是不放心。
「你怕嗎?」易莎順笑笑地,莫名其妙問了一句。
那笑,讓唐志摩一怔。他看著她,突然激動的說︰「快阻止我!」
易莎順莫名不解,困惑地看著他。唐志摩伸出手,慢慢地輕放在她肩上,就那樣輕輕放著,靜靜看著她。
易莎順顯得更迷惑。她微微傾頭,眉眼里全是不解其表。她輕喚了一聲︰「志摩……」
聲音驚碎了唐志摩凝望的怔仲;易莎順肩上的力量突然加重,幾乎將她捏痛。
「志摩……」她眉心微皺。
「莎順,我可以吻你嗎?」唐志摩語音微微在抖,受著自己激蕩的心跳操縱。
三十歲多的男人了,竟然說出這種十幾歲青春少年初戀青澀才會有的要求!但他顧不了那麼多,此刻他只想將她擁在懷中。
「為……突然那麼說?」聲音低得听不清。
「可以嗎?」按在她肩上的雙手不斷傳遞著要求。他真的不顧一切!
「志摩?……」
易莎順愕然不止。她不是驚羞,只是不明白為甚麼唐志摩突然說出這樣的要求。
唐志摩沒等她理出頭緒,不顧一切將她擁入懷中。
「志摩……」易莎順不安的微掙。
「別動!」唐志摩摟緊她,並沒有貪作要求。「別問我為甚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有種沖動想這樣將你擁入懷中……」他極突然地頓了一下,像是極順暢的水流突然遇到了窒礙。空氣靜了一會,他的聲音重新響起,擇懷豁然,如在解悟甚麼,他說︰「是的,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象此刻這樣擁抱著你……」
如果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哦,不!如果此刻一旁有偷看的雙眼,也一定不會了解他此際內心中的清明!
他甚麼也不想,只是想這樣靜靜擁抱著她而已。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她的所思、所念、所愛,他比誰都明白!
「你放心,」他低低急促地說︰「你的思念和愛慕一定會有響應。現在的你們,都被困在自作的蛹繭里,看不清事實的真相。我希望能為你們尋闢出新的起點,拋開一切過去的包袱,只是──」
他突然放開易莎順,深沉的看她一眼,不發一語掉頭進入車中,迅速發動引擎。
「只是甚麼?」易莎順追上去,挨著車窗。
唐志摩搖下車窗,直視她的雙腫說︰「只是──結果會如何,就看你們痴心里感情的深淺疏濃。是喜是悲,是幸抑或不幸,癥結都在你們自己。」
說完,慢慢開動車子。
「等等!你到底在說甚麼?」易莎順不及思索,又追上去大叫說︰「究竟是甚麼意思?告訴我,誰是‘你們’?」
「你還不懂嗎?」唐志摩露出遼闊的表情。「如果不懂,對著自然的山林夜空!坦白自己的心情,好好的想想,問問自己。」
「志──」易莎順還要追問,車子加遠遠走。
她恨恨地望著遠去的車影,直到變成一小丁點的光粒在眼簾晃動,才頹嘆一聲,走回候車站。
唐志摩留下那一籮筐的疑惑,題題叫她費疑猜。但他必是知悉了她的心情,才會遺留下那攤句句帶鉤的問號。
甚麼是新的起點?過去的包袱又是甚麼?真的有看不見的蠶絲,層層將她圍困在繭里頭嗎?
越想越費思量!
「唉!」易莎順倚著鐵皮搭成的「牆」,嘆了一聲。
四周沒有光亮──沒有路燈也沒有月亮──星光燦爛,卻襯得間遭的氣氛更為蠻荒。夏蟲間歇的唧叫,遠處的叢草雜木,隔著黑暗,看過去,株株像凝固的幽靈。
這氣氛,令易莎順有點退瑟。但她並不是害怕,只是在都市生活過久了,適應自然的能力退化罷了。
在都市叢林里,她習慣的夜景是寬寬窄窄、高矮落差不齊,像是烙在畫片平面里突空的、好似用尺量畫出來、有著大大小小留白鏤空表示窗子的高樓大廈的剪影;而不是眼前參差成弧線,透過葉間縫隙會有薄疏的星光灑落下來的天際線。
她慣常听見的,是汽車、電視、音響擴送出來的人工科技合成的噪音;而不是耳際間歇唧叫的生命鳴放。
還有,所有蟲鳴鳥叫俱寂後的靜寂,也是在都市中感受不到的。那是接近真空的寂地,和時刻充滿二氧化碳的界下世界,截斷成兩個人間。
時間慢慢地過,約莫一個小時了,四下的寂暗仍同先前到來的濃烈,也許又暗了一點,但感覺差不多。易莎順靠著鐵皮牆,眺望來車的方向,路兩頭除了黑和暗,只有風吹和樹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