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芝麻官(上) 第1頁

楔子兩世前塵如夢

午後,宋府的華園。

院子里,溫暖的陽光灑下,篩子似的綠葉篩落一地金黃,如點點金幣映綴在老婦身上,隨著輕輕搖晃的椅子,金黃圈圈在她身上前後移動,下垂的眼皮望著那面圍牆,嘴角翻出一抹若有似無的輕笑。

那面牆並不算高,年輕時,以她的體能,攀著牆邊的老樹往上爬,爬不了幾步就能站到牆頭,身子一躍,便能翻過去。

她想過千百次,想著牆那一頭有著什麼驚喜,要是真的翻過去了,會踫見怎樣的一番奇遇,可惜……她終究沒翻成,終究任由這堵牆,圈住自己的一生世。

額頭冒出微微的汗水,夏季將至。

不禁感嘆時間飛逝,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像輪子似地轉過,眨眼間數十個寒暑自指縫間滑過,她從嬌俏少女成了垂暮老嫗。

好快,從現代穿越而來已經五十幾年,所有事都鮮明得好似昨天才剛發生,從初初穿越來時的恐慌,到措手不及地被夫人開臉、搖身一變成為通房丫頭的憤慨與怨懣,到被一個老男人壓在身下,幾次歡愛、自己從雞腿變成雞肋的無奈……漫長一輩子就這樣過去,她唏噓感嘆。

曾經她是新世紀女性,她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哄得了法官、查得出命案、綁得了凶手、翻得來舊案,她開得起好車、買得起新房、躺得起名床、坐得了頭等艙,雖然沒經驗,卻也確定自己斗得過二女乃、打得過小三。

她從小到大一路順遂得意,一流小學到一流大學,出社會後立志當一流的律師、拿一流的薪資,穿一流的名牌、睡一流的男人……

可是,噩耗降臨,一流的她得了一流的病,在她生命最輝煌的時候成了重癥病人,听說會得乳癌是因為反式脂肪吃太多,她得病不意外,誰讓她壓力一大就吃蛋糕蛋塔炸雞塊,然後,她連三年都沒熬過。

她因器官衰竭而離世,再次醒來,所有的一流離她遠去,她成了下九流。

十五歲的小丫頭,沒爹沒娘沒人愛,只能傍著夫人,安分地被迫啃著她不要的雞骨頭。

為鞏固夫人的位置,被抬為通房的她,必須和一個漂亮卻讓人想把她砍成八段的江姨娘爭斗,她的身體成為老爺短暫的新鮮品,可喜新厭舊是男人的天性,才上不了幾次腳,她便在最短的時間內成為舊鞋。

在二十一世紀,她絕不打沒把握的仗,她會權衡利弊、計算成功機率後,才決定是否要進攻,然而穿越過來,她不想打仗都不行,她再也不是有權決定要不要攻擊的大將軍——穿越後的她,只有當炮灰的命。

她曾想鬧的,想替自己鬧出一條活路,但稍稍研究過這時代的律法後,她很聰明地選擇冷靜適應。

因為當逃奴只有一條路,叫做死,那麼不當逃奴呢?

睡了奴婢,男人沒事;殺了奴婢,花兩百錢往亂葬崗一丟了事;打奴婢叫做練身體、罵奴婢叫做宣泄情緒,整得奴婢哭天不應、叫地不靈,叫做訓練腦力。

奴婢向來就只是個東西,比起驕傲自尊,她更看重性命,死過一次的人知道死有多痛苦,于是她決定收斂聰明、隱藏智慧,小心翼翼、謹慎細心,專心一意效忠夫人。

為什麼是效忠夫人不是效忠老爺?古代社會里,男人的地位不是比女人更高、更有發言權嗎?

話是沒錯,但樂意效忠老爺的女人一大把,而願意效忠荷爾蒙失調、情緒不穩定,動輒起肖、狂怒的夫人的人,還真不多見。

就像初出社會時,選擇在大企業工作還是小企業忙活的心態一樣,前者薪資福利較齊全,但後者,因為員工人數不多,容易被老板看到並且重用。

住同一處宅院,領的薪水一樣多,雖說讓老爺睡得神清氣爽,額外賞賜會比較豐富,但若哪天夫人月事不順、心情惱火,沖著你喊一句杖斃,到最後千辛萬苦累積下來的賞賜,還不是乖乖回到夫人口袋里?所以錢重要,小命更重要。

因此,她不光挑Boss,還挑對手。

挑會對女人手下留情,幾個嗲聲嗲氣就會脾氣全無的短命老爺當對手,比與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夫人為敵,來得聰明。

做出選擇後,她決定安分守己。

她這小通房立定志向,專心一意地以夫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夫人的幸福為幸福,她的人生以創造夫人的美滿前途為目標。

她與老爺劃清界線,不爭寵、不諂媚,把忠心耿耿擺在臉上、身上。

慢慢地,她的忠心為主贏得夫人的感激,她引導著夫人改變,尤其在老爺過世之後,兩個女人相扶相攜,創造出宋家子孫另一波奇跡。

她鼓勵夫人堅強勇敢,並插手老爺的事業,也勸說無子嗣的夫人把妾室的孩子抱到身邊養。

抱來後誰養?當然是她養。要正妻扶養小三的孩子,孩子健康成長的機率不會比零高多少,于是小通房毛遂自薦,成為幾個少爺、小姐的養母。

她雖然不懂琴棋書畫,但讀書一流、考試一流、腦子也一流,她又是個強調愛的教育,認定多夸獎孩子能減少教育時遇到問題的台灣新生代女性,依她這種態度要在古代教出幾個菁英分子,把他們養成自己的小棉襖、平安符,困難度並不高。

丙然,在她盡心盡力的教導之下,孩子們的心不向爹、不向娘、不向嫡母,向得是她這個身分卑賤的通房丫頭,他們對生產者沒有感情,對她這個培育者卻有著濃厚的孺慕之情。

然後,接下來的工夫,就是熬了。

熬死縱欲過度的老爺、熬死年輕美貌的侍妾,最後熬死夫人,她一步步向上攀登,成為府里最尊榮的老太君。

兒子媳婦在膝前承歡,孫子、曾孫天天來跟前請安,人人都說她是個有福的,還說她的八字本就益夫旺子,宋老爺收她當通房,是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

可……她真是有福嗎?

就這樣讓一堵牆給圈住,當一輩子的幼稚園園長,養出一堆優秀杰出的新生代,然後,沒了。

深深吸氣,說句真心話,她其實是不喜歡的。

不喜歡奴顏婢色、奉承巴結,不喜歡小心翼翼、唯唯諾諾,不喜歡在生氣的時候還要笑,不喜歡別人一句話就能決定自己的生死,不喜歡穿越幾十年,從沒真正為自己做過一件事……她有無數的不喜歡,但她只能裝得很喜歡,而這種假裝令她厭煩。

可沒辦法,她得活下去,一個身為奴婢的女子,能安然活到七十歲,能被贊一句有福之人,她並不容易。

有時候,她也怨恨自己太明白、太聰明、太通透,她把所有情況都瞧得太清楚,以至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便委屈、憋悶,卻只能時刻陪小心,逼自己當個稱職、無可挑剔的小通房。

可到底……意難平吶,她心有不甘、有忿然,有著無數說不出口的憋屈。

搖椅輕輕晃啊晃,多年的如履薄冰,深恐被人發現自己特殊的來歷,她謹言慎行,刻意隱瞞二十一世紀的見識與智慧,守本分安靜地當只小螻蟻,終于平平安安活到鶴發雞皮。

只是驀然回首,生命缺少精彩事跡,唯有寂寞空虛、唯有有志不能伸的哀戚。

如果能選擇,A︰當一世平安、福祿雙全的小通房;B︰跳出牆,掙來一份自在愜意,卻壽年不永。

她要選擇哪一個?

搖頭、再嘆,視線又落回到那堵牆,第三百次、五百次……第一千次想著,當初如果勇敢一點翻過去,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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