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去,只見薛穎懶懶地靠在圍欄上看著四周。牧場的寧靜平和與她臉上無爭而飄忽的神采十分契合。
山風呼呼的吹,一時將她系在頭發上的絲巾吹落,只見一頭長發霎時便如解月兌似的隨風揚起——
仿佛她也要飛了……
程昱舒心里一震,沒來由的害怕起來,唯恐她也會隨風而去一般。
「薛穎……」他跑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怎麼了?」她從風中覺醒,臉上漸漸回復以往恬淡的神態。
「我怕你會給風吹跑了。」
「那也沒什麼不好。」她微微一笑,然後慢慢抽回她的手。
他終于忍不住問她︰「薛穎,你總是有很多心事,到底為什麼不開心呢?」
「……」她不答,緩緩轉身走開。
程昱舒最氣她這個樣子,什麼事都不說,把所有的心事悶在心里,不讓他靠近、不讓他分擔、故意疏離他,好像她的喜怒哀樂都與他無關似的。
他在她的眼里就這麼沒有分量嗎?他既生氣又泄氣。
好個薛穎,真是沒有義氣。不想理她了!
他一個人醞釀了半天悶火。不過,臨出發之前好像說好今天要當她的導游,如果讓她一個人四處亂走實在不好意思。
也幸虧他天生耐不住寂寞,忍不了幾分鐘的沉默場面,又主動與她攀談起來。帶她看這看那的,又帶她去喝牧場里最最新鮮的牛女乃。
「真好喝!」薛穎終于眉開眼笑。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
兩人在牧場繞了一大圈後,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用餐。正吃著,一位牧場的管理員急急朝他們走來。「小程,「比麗」有點不對勁,你最好過去看看。」
「我馬上來。」程昱舒立刻跳起來。
「「比麗」?」薛穎大感疑惑。
「我的寶貝,它快生了。」他連忙拉著薛穎一塊兒快步往牛舍走去。
一進牛舍,薛穎就看見一只母牛趴在稻草堆上。
程昱舒蹲下來推推那頭母牛,口中軟硬兼施地哄著它,希望它站起來。可是它只是無精打采地低嗚了兩聲,一動也不動。
「它不肯站起來,這下可麻煩了。」那管理員攤攤手。「看來它快要生了。」
程昱舒點點頭,嘆了一口氣,走到旁邊卷起袖子,洗了手。然後貼著地趴著,將手伸進母牛子宮里觸診。
半晌,才抽回手坐在地上。
「比預產期早了好幾天。」他皺皺眉。「而且我發現里面是一只「大牛」,不是「小牛」。我得趕快把它拖出來才行。」
「我去準備兩桶熱水。」管理員匆匆出去。
他開始動手整理一些必備器具。薛穎站在一旁睜大了眼楮好奇地看著。
「你怕不怕見血?怕的話就出去走走,待會兒再進來。」
她搖搖頭。「我不怕。」
「那你留下來幫我,我需要有人幫我遞遞東西。」他迅速概要地對她交代一些注意事項。
薛穎兒他一臉專注嚴肅的神情,忍不住想︰這與平時嬉皮笑臉的昱舒是同一個人嗎?
餅了一會兒,一切準備就緒。管理員負責按住牛頸,薛穎負責遞東西,程昱舒深吸一口氣之後,就開始動手。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她有點緊張,卻不害怕。也許是因為她對這些牽涉到醫療方面的過程並不陌生,而那些瓶瓶罐罐、刀剪針線又讓她想起一些往事……
「感謝上帝!」當程昱舒花了將近兩個鐘頭,終于把小牛拖出來的時候,大伙才如釋重負。
三個人之中,薛穎最是興奮,小牛一下地,她就跟著七手八腳地幫忙擦拭胞衣血水。然後眼看著小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鼻尖在母牛身上摩來摩去,最後鑽到牛肚子底下吃起女乃來。
她忍不住讓這幅屬于大自然的奧妙及生命的真實感深深震撼住,感動得久久不能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對程昱舒說——
「你真棒!」她看著他,以一種很尊敬肯定的神情。
程昱舒本來正低頭收拾善後,忽然听她這麼說,一時愣了愣,抬起頭見她說得誠懇,臉上不免交錯一些明明很得意驕傲、又想故作謙虛的表情。
他干咳了一聲,正經八百地說︰「謝謝你的贊美,不過我只是做我該做的工作而已。」說完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挺行的。」
「自大。」她失笑地拿起抹布扔他。
兩人相望了一會兒。那一刻,不需要言語也能分享彼此的心情。
頓時他又覺得信心滿滿。
「大部分的女人看到血就會尖叫。沒想到你例外,而且非常冷靜,簡直就像個專業的助手一樣,令我很意外。」他帶著薛穎洗了手,然後出去走走、透透氣。「你一點都不怕嗎?還是你有類似的經驗?」
罷才薛穎鎮定沉穩的表現倒比一個護士還像護士,這是他的感覺。
「天賦異秉吧!」她只是微笑帶過,不想提自己的害怕經驗。
又是那種敷衍式的微笑!程昱舒無奈,但又不得不習慣她反覆無常的脾氣。
※※※
真快!轉眼之間一天又這樣將要匆匆過去。
她獨自倚在圍欄上看著夕陽西下,完全沒注意到程昱舒在一旁靜靜凝視著她。
她總是讓人覺得像幅畫、或是雕像之類,那種不太真實、沒有生氣的東西。為什麼呢?他想。剛才在牛舍里鮮活的她,轉眼又不便見。
是否因為她的眼神總是落在遠處,所以讓眼前的她變得只像一副空殼?她在看什麼?對面的山頭嗎?那有什麼好看的,山的背後不就是另一座山,難道她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像他這麼大的個子,成天在她回前晃來晃去,她卻好像視若無睹似的。
他愈想愈嘔。
「哎喲!我的腰……真受不了……手都麻了……」他站在牧場上甩甩手、伸伸腰,口中還不停的發出一些類似申吟的聲音,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力。
渾身酸痛是他趴在地上,跟那頭賴在母牛肚子里不肯出來的小牛拉鋸所留下的後遺癥。
「啊!」她忽然輕呼一聲。原來是讓欄上的鐵絲刺傷了食指,一滴血馬上從傷口里滲出。
「我看看。」程昱舒比她還緊張,立刻握著她的手探視。「我的研究室里有碘酒和紗布,我帶你去處理一下。痛不痛?」
薛穎抽回手來。「不用了,也沒什麼要緊。」她說著就把食指放進嘴里吸兩下,算是消毒。
「那怎麼行!」程昱舒硬是要拉著她去研究室。「你知道這種銹鐵最容易感染破傷風菌,千萬不能馬虎。」又責備她。「你還放在嘴里,很好吃嗎?」
薛穎作聲不得,只好乖乖听「獸醫」的話。
程昱舒替薛穎仔細處理了傷口之後,還是不放心。「我替你打一針抗破傷風素,好不好?」他試探性的問。
「你干脆把我的手剁下來豈不更好。」她冷冷地說。
「只是輕輕扎一針就好。」他還想再感化她。「你知道破傷風……」
「嗦!」薛穎甩了手出去。
嗦?從小到大,他被人罵「嗦」還是頭一次,以前姑媽只會埋怨他老像個啞巴似的不吭聲。
他嘆了一口氣,只得由她。以前他對付那些病牛病馬,它們哪里知道什麼好歹,還不都是來硬的。如今踫上這種像薛穎這種不合作的病人,他不知道除了替她禱告、祝她好運之外,還能怎樣?
希望她與破傷風菌八字不合才好。
※※※
在回程的路上他們又談起稍早替母牛接生的事。
「我記得有一次我替一只母貓接生,那才好笑。」他笑說。「你信不信那只貓的女主人見了那種場面,當場就在我面前昏了過去,害得我一陣手忙腳亂,不知要先救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