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在老人家的眼底,好人加好人有時候不一定成就好事的道理……年輕人怕是不信邪的……
「就因我知,我才在這兒。」望江關說道,眼光不自覺飄向窗外。
小白鳥悄悄飛走,臨走前啄他一下。
斜陽燦燦。酉時大典。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1)
錚錚盼了整年,望江關終于一身新郎禮服,正式登場。
水塘畔華台高築,她與他前跪祭壇,司儀頌歌。
「「嫘婺」錚錚,」眾聲唱罷,上任嫘婺轉面向她,捻韻接道,合掌禱祝。「上邪!汝欲與君相知哉?長命無絕衰哉?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哉?」(2)
「哇,你們白苗族結個婚怎麼這麼麻煩?又是詛咒又是宣誓,好像非得搞得天崩地裂天下大亂似的?!」望天闊在台下偷偷對新婚妻子咬耳朵︰「還是咱望家習俗干脆,三句話就送入洞房,嘻嘻……哎,敢擰相公?看我回去……呃……」
「噓!」望太公輕斥孫兒一聲,心里也是嘀咕︰「這麼拖拉?!不是怕人搶親麼?早說這些苗人冥頑不靈,待會真出事就看你們怎麼對咱交代!」
悄悄地,四大一小五只白鳥飛上祭壇,交頭接耳,拍拍拍拍。
「嫘婺?」白苗崇仰自然,典禮間任何突發狀況都算征兆,司儀請示。
「無事,眾鳥祥集。」她答,一心將儀式速完。
樂音過頭回奏,幸好訓練有素,台下听來不亂。
「上邪!」換錚錚對唱,虔誠起誓。「我欲與君相知(嘎嘎),長命無絕衰(嘎嘎)!山無陵(嘎嘎),江水為竭(嘎嘎),冬雷震震(嘎嘎),夏雨雪(嘎嘎),天地合(嘎嘎),乃敢與君絕(嘎嘎嘎嘎)!」
她邊唱,幾只白鳥跟著粗嘎搭聲,距離近的賀客漸漸發現這等異狀,一傳十、十傳百,座席間浪潮般漸生騷動,連帶外圍參觀者也嘩然一片。
「嫘、嫘婺……」司儀顫抖,臉色慘慘泛青,兩只大鳥一直瞅盯她看,不時拍翅欲啄,眼看那紅眼猙獰的模樣哪來吉兆?她再度請示。
「無事,靈鳥翔集。」錚錚再答,隱忍慌急。
「上邪!汝何以欲與君相知哉?長命無絕衰哉?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哉?」耳聵目盲的上任嫘婺按著侍祭提醒,不動如山,合樂再唱。
「上邪!」努力沈氣,錚錚凝看望江關,情深款款。「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3)」嘎嘎嘎嘎。
這回,眾鳥不但出聲搗亂,還兩大一小飛上他身。
肩上一對目露凶光,手上一只好似人語,正對著望江關啾啾不休……
「這鳥你認得?」趁著間奏空檔,錚錚低問。
「白日才……呃……」小白鳥忽然輕啄他,目光含慍。
錚錚沒等他回答就得站起,原來那四只大鳥一齊飛去騷擾台邊司樂,亂了祭儀步調,再迂回俯沖,驚著台下尖叫連連。
「鎮定點,無……」她的聲音失去力道,四只紅眼尖喙的大鳥正迅猛撲來,飛速凌厲,直是匪夷所思。
刷──
望江關搶身一擋,只讓白鳥推翻她頭上鳳冠。匡瑯瑯。摔碎。殘落一地。
人群里間更亂……
「哎唷!」
「噫!」祭壇上用來交換的玖煉和瑤珠不知何時被叼走,幾只大鳥合力扯落,飛散半空,落下卻是碩李、硬桃。咚咚咚咚……
然後幾個眼尖的賀客發現大鳥接下啄來的是一串琚佩,忍不住嚷嚷︰「哇,快跑!這回是木瓜!!」
「嫘婺外嫁,上神不同意!」
「眾靈發怒了!」
「這是天譴!」抱頭鼠竄,人群非議……
「不!」錚錚慌了,強拉猶疑間搞不清楚狀況的上任嫘婺。「外祖婆,快,咱們將儀式完成,只剩關哥哥那半了……我……」
「上神息怒……上神息怒……」侍祭早被大鳥嚇跑,咯咯躲在桌下祈禱。
另一頭──
「殺人啦!」
「痛!」倉皇間,白苗衛隊開始搭箭射擊,然而鳥兒形跡飄忽,箭弩反傷來客。「住……」淨苗族長正要開口,重達數十斤的典冠也教幾只白鳥聯合推倒。「哎喲我的腳!」凶手逃逸咻咻。
她眼看無力回天,對著望江關哀絕睇來。
「你們到底要什麼?」混亂間,心上人竟還與小白鳥說話。「那是你家人嗎?為何跑來鬧事?」指尖輕挲。「哎?!」摔不及防,望江關讓小東西咬出血痕。
痛是不痛,只小東西接下的舉動讓兩人一呆。
輕舌忝、細吮,鮮血低落在它白羽,以及無垢壇石。
「鬼!它是惡鬼!」錚錚伸手欲掐,卻教望江關下意識揚臂格擋。
「關哥哥?」她顫然。親見他好憂慮將它捧起。小白鳥莫名抽搐。
「你……」心頭古怪,一股又疼又憐卻不陌生的情緒讓他困惑萬分。「你到底……」啾啾啾,小白鳥突地彈躍直跳,奮然飛出他掌心。
然而卻似極大費力,或高或低……
「抓住那鳥!」淨苗頭人喊。「搗亂者殺!」流箭再起。
「哎唷喂!」刷刷──
四鳥分掠包抄,彷若護衛。
幾乎同時,兩朵怪雲從旁斜出,簇擁著,悠悠往水塘上方停佇。
只不過一瞬間的面面相覷──
「影子!秋千頂上有人!」人群忽喊,更懾。
那雲霧漸地教夕照透光,朦朧中隱約可見秋千竹架,竹架上隱約有人。
「這簡直欺人太甚!」錚錚怒極,搶執禮劍便跑,不管對方是妖是鬼,破壞她辛苦促成的婚禮便該謝死!
「等等,錚錚。」望江關隨後,眼光掃過台前。
除了零落一地,除了少數讓箭弩所傷的申吟,那五鳥似乎只想將人群聚攏,還有,他不解看著指尖已然凝結的血珠……
「是望家寨那丑丫頭!」雲霧漸清,緩緩露出一臉。
須臾間金光四射,她不知遭受何事,神色痛楚。
「菂菂!!」望江關狂了,直奔過錚錚。
人群阻隔,他索性飛身上樹,儀式用的繩索便綁在那兒,支點在水塘中央──
「顧我麼?」那小白鳥的眼色,他懂了。
「你明明愛我,你明明比敬錚錚還愛我!」該死,他怎麼便忘了這句話!
吼,野風呼嘯,百來雙視線極恐懼見證了無艷變身。
眼見她四肢抽長、枯發凋殘、五官崩裂、皮膚如銹蝕斑駁。
眼見她眼耳鼻口依次成形、青絲驟生、雪膚覆體。
「妖、妖怪啊!」「沒穿衣服……」
她晃了晃,眼光在人群間梭巡,凝淚極美。
最後失重如花瑛飄委……直落地……
「菂菂!」秋千蕩過水塘,剎那間雲霧飄散──
「真好,你果然來了!」拚著最後氣力,她搭住他肩。
黑夜前最後一光,人人可見。
「醒醒,菂菂你醒醒!」那廂,望家新郎倌抱一果女,忘情激切。
這廂嫘婺揮劍,狂笑間割裂嫁衣。
※※※
她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抑或者,她的生命因他而扭轉?
望江關看著懷中昏迷不醒的人兒……
冥冥間早有答案。
子夜了。大牢里陰風慘慘。
他下意識將雙臂圈攏,運功更急。
可別讓菂……無艷冷著了才好,她現在只圍了他外袍,衣內全果。
沒想到毀容丹的解術竟如此傷身,搭她脈象,極微,便好似大病纏身的體質,呼吸亦孱弱委靡,好幾個時辰過去也不見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