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我怕是對她無以為報了——」穆穎痛苦地說著。
「就這一句——雪凝這幾十年來就等到這一句——」善謙不禁動怒了。
「那我還能如何?!我沒有資格、沒有辦法再去找她——阮菁為了我賠上她的雙腿、她的一生,我不能再丟下一走了之啊——」穆穎的眼角泛著淚光。
穆穎哪——穆穎!你可知我愛你與恨你的同是——有情有義的這一句。
「有沒有話要交代我的?」善謙問著。
「向她說聲對不起,這一世那幅缺了一筆的‘水晶薔薇’怕永無機會呈現在她的眼前了,但——來世,來世我一定會記住這個諾言,天涯海角,至死不渝。」他的話,又教我淚如雨下,只得掩住口,免得哭出了聲音。
「就這樣?!」
他點點頭,隨即黯然地轉身離去,「還有——」他又想到什麼似地,說︰「報答我,就是替我照顧她,好好照顧她快樂過日子——」
望著他愈走愈遠的身影,我有沖上去抱住他的念頭,但,我只能用盡全身力氣來栓住這來勢洶洶的激動,掩著心頭、捂著口,我跌坐在地上,痛得失去了痛的感受。
「雪凝——」善謙擁著我,滿臉心痛地不說一句。
「走吧!」就這一眼夠我用下半輩子了。我拭著淚,站起了身,又獨自走出了這片有穆穎的地方。
不同的是,他還活著,他還記著我們的承諾,這也給了我活下去的另一個理由——
穆穎和季雪凝還是在一起的,以同等的思念、同樣的深情活在同一個世界里。
「雪凝,不要回台灣去了,留在美國讓我照顧你——」臨行前,善諾還是不死心地想說服我。
「那你如何向你的妻兒交代?」我提醒他。
「我自會處理,只要你願意留下來——」。
「善謙哪!善謙,人世間的幸福是不多的,好好珍惜你目前擁有的,不要以後再空自悔恨——」說罷,我便揮揮手,提起行李走進了飛向台灣的登機門。
我的穆穎,咱們來生再見了!
謝謝你,阮菁!用你的生命來保護我最心愛的穆穎。
滿滿的愛、滿滿的感激,我的生命重新染上了色彩,再次泄漏在我皺紋不少的笑容里。
第十三章
西元一九九五年,正是抗戰勝利五十周年。
再過幾天,我就滿八十歲了。
沒想到當年連一分鐘都活不下去的我,竟然連黃浦江都淹不死我、日本的機槍掃射也殺不死我,就這麼一路活到了八十,真不知是上天眷顧我,還是折磨我?!
「咳咳咳——」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已快面臨淘汰了。
「季老師,您藥吃了沒?」李隨玉是我的隨身看護,伺候我已有十年的光景了。
「小靶冒而已,過去就沒事了。」我一向討厭吃藥。
「你看你,又不听話了,這回我一定要向柳老師打小報告。」
「柳書岩這老家伙又給了你啥好處啊?」我笑著瞪了隨玉一眼。
說也奇怪,人年紀愈大,性子就也隨之改變,書岩就從一位緘默安靜的青年變成了嘮嘮叨叨、哩叭唆的老家伙,一天到晚叮嚀著我如何如何,把我季雪凝看成小孩了,哎!
「季女乃女乃——」門外跑進來的是柳影蘭。
「蘭兒,下班啦!」我對柳書岩的這位孫女有份難以言喻的情感,從小到大,我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孫女般疼愛。
「嗯——」她點點頭,說︰「怎麼樣?好點沒有?听隨玉阿姨說你又不吃藥了。」
「哎!她都快成你們柳家的眼線了。」我搖頭笑著。
「女乃女乃——人家是關心嘛!而且,過幾天就是你的八十大壽,我們特地為你辦了一次大規模的畫展,耿爺爺還托耿叔叔帶了件神秘禮物要送給你,就憑這樣,你可得乖乖地把藥吃了、把身子調理好,才能去看看我們為你辦的一場風光啊!」影蘭真不愧是柳書岩的「愛將」,三言兩語就讓我心甘情願地把藥吞了。
「十麼時候去法國呀?」我順口問著。
「大既下禮拜吧!鮑司還沒正式定案。」
「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忙得要死,還出主意幫他們那伙人辦畫展,其實生日嘛!每年都有,沒啥大不了的。」我話雖這樣說,但心里卻是溫暖的。
「這可不行!您要害我被爺爺叨念個三天三夜不成啊!累一點總比被爺爺轟炸要好,嘻——季女乃女乃,您有沒有被我爺爺的深情打動呀——」
「你呀!上天到晚盡想把我跟你爺爺湊成堆,同你那書縵姑婆是一個樣——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上海的柳書岩,而眼前的這小女娃說起來,還與書縵有幾分神似的地方,這也或許是我對她疼愛有加的另一個因素吧!
送走了影蘭,我又一個人躲進書房,順手翻尋著打發時間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後,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無味」的苦澀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幾次。
坐在前年影蘭送我的歐式躺椅上,順勢地翻開了我手中隨手拿來的書本,一看,又是這冊西洋詩選。
不知怎麼一回事,我總愛在生病脆弱的時刻,想起這西洋詩選中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來了,我該對他怎麼講?
就說我一直在等他,為了他我大病一場。
……
假如他問起你在哪里,我又該怎樣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給他,不必再做什麼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為什麼屋子里沒有人?
指給他看,那熄滅的燈,還有那敞開的門。
假如他還要問,問起你臨終時刻的表情?
苞他說,我面帶笑容,因為我怕他傷心……
這有點像是交代遺言,但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自從四十年前見到穆穎的那次以後,這些年來,一種似有若無、隱隱約約的渴望總會在午夜夢回時涌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認,我多麼盼望穆穎有一天能擺月兌恩義的羈絆,飛來與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烏絲變白發、等到生命逐漸消褪,就算在我幾次病重之時,這個火苗也始終沒有熄滅,我一直等著見他最後一面。
「鈴——」刺耳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喂——季雪凝——」我拿起話筒說著。
「雪凝啊!我是耿肅——」
「耿肅!哎呀!真難得。」耿肅在大陸淪陷的前一年,就與芳燕到美國求發展了,短短幾年光景,他就在美國的商業插畫界打下了基礎,算是當時最搶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壽,說什麼我也不敢忘,否則芳燕在地底下一定還會跳起來罵我呢!」耿肅的玩笑話帶點淒涼,自從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後,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還好他是子孫滿堂,才能陪他度過那段傷心的日子。
「老家伙,怎麼樣?!听說你送了份神秘禮物給我!」
「何止神秘!簡直教人大吃一驚。」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說——是幅畫,可是我費盡唇舌才說服人家借給我的——」
「借?!你把借來的畫拿來送我?」這老家伙是不是有點老人痴呆癥了。
「沒辦法嘛!因為太特別了,那位畫家本來是怎樣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輕的照片拿給他看——」
「耿肅——你病了嗎?干嘛拿我的照片去買畫——不,去借畫——」我皺著眉,有些擔心。
「因為那個人畫的少女跟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肅眼花了。
「還有,等你看過那畫就要歸還人家了,那畫家說那幅畫其實尚未修改完整——」